楔子
长乐三十二年,东都,夏宫。
燕飞遥遥站在一处飞檐上,眺望那庄严的宫门。自先帝即位之初,夏宫便作为君王寝殿沿用至今。白玉长阶高高托起玄黑的殿宇,朱红的栋梁上盘绕着灿金龙纹,顶上的金瓦熠熠生光。在极高极淡的蓝天下,山一样威严沉凝。
天空的颜色落进他面具下的眼睛里,是同样浅淡的青蓝色。深秋的冷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卷起雪白的长发和漆黑的衣角。远远看去,他的背影修长清瘦,如风中挺立的修竹。
夏宫里病重的那个人正在呢喃着他的名字。
于是燕飞不再犹豫,略一提气,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自然天地,化作无形的秋风,飘然而下,刹那间便越过数百米,转瞬即来到了白玉阶前,未等守卫发觉,便已掠进了殿门之内。
大魏的皇帝正卧在床榻上,默默看着殿顶龙兽相接的斗拱。昏暗中,地龙正在缓缓燃烧,风偶尔经过,内侍们沉默如一尊尊石像。除了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一片死寂。
先帝的十一皇子韩鸣彻,自二十九岁即位,改国号为“长乐”,至今已有三十二年。
纵然身为九五至尊,终究也敌不过时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有着深深的纹路,脸颊消瘦,从五官轮廓里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只是曾经如龙如鹰的神采已从眼睛里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平和。
地面无声地投下一片Yin影,燕飞悄然闪现在帘幕之后。
皇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动,挥退了侍从们,勉力起身,扭头看去,含笑道,“你来了。”
燕飞看着他,皇帝业已衰老,但透过那些白发和皱纹,他仍然能看到过去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男人。他走近,拾起外袍为他披上,在床边坐下,一时无言。
他们曾亲密无间,可惜高高在上的皇权,终究让他们渐渐殊途。
往事已逝,只留下美丽的幻影。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燕飞心下一叹,当年他们那么年轻,又那么骄傲,觉得可以改变一切,现在,三十年后的月亮依旧像过去那样圆缺,他们隔着遥远的岁月的天堑,再也找不回那个曾经熟悉的爱人。
皇帝含笑用眼神细细描摹着他,看着他雪白的长发倾泻了满床,黄金鬼面具后的眼睛盛着青蓝色的碎光,忽然道,“我想再看看你的脸。”
燕飞沉默着伸手取下脸上的黄金鬼面具,放在一边。
不出所料,他面具下的脸依旧年轻俊朗,眉宇斜飞,眼睛清亮,只是睫羽和眉毛已和长发一样雪白,浅蓝瞳仁中带着丝青色,使他多了一种非人般的妖异凛然之美。
这是冰蚕蛊留给他的后遗症。
皇帝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他伸出自己已经苍劲清瘦的手,想要轻轻抚摸过,可是还没有触碰到那洁白细腻的皮肤,就顿住了,缓缓收回,忽然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死前还能见到你,真好啊……”一种沉重至极的遗憾慢慢在空旷又寂寥的宫室里弥散而开。
燕飞雪白的睫毛轻轻掩下,只是伸手帮皇帝掖了掖被角,声音无悲无喜,“故人将辞,我当然要来送陛下最后一程。”
皇帝笑了来,“多谢你了,我很高兴。”顿了顿,又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次燕飞没有回应。
皇帝渐渐闭上眼睛,“多谢。”
宫外遥遥的一线天光渐渐暗淡了下去,光沉默地从燕飞的侧脸上划下,他终究还是握起了皇帝那只苍老僵硬的手,试图传给他一点温度,如果一切再重来一遍,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同?燕飞没有问出口,自然也没有回答。
凝滞的时间中,寂静席卷了整片黑暗。过了很久很久,当燕飞远远听到宫墙外有臣属车马来临时,他知道他该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
也没有人知道他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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