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发现叶枕戈默写《赤州志略》,席岫还记得自己说过的第一句话是:冯前辈知晓你借阅《赤州志略》是要偷偷默写吗?第二句便是:他恨你父亲,你却利用他对你的感情替叶家图谋利益?
叶枕戈承认了,没有丝毫辩驳。
图谋利益……自己连问都不曾问就做下结论,将这项“罪责”加诸于他。
此刻,席岫终于明白,叶枕戈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死”后便难以阻止顾栖涯的复仇跟野心,因为他不愿那么多无辜生命葬送大海……他所思所想恰恰是距“利益”最遥远的东西。
“好!”叶枕戈抚掌赞叹。
席岫这才惊觉曲乐已歇。
台上少女怀抱琵琶福了福身,跟老者绕去屏风后。
叶枕戈意犹未尽道:“唱得好,弹得好,演得更是惟妙惟肖。这首弹词我听过许多回,属今日最佳。”
吃掉Jing致小碟里最后一块方糕,席岫凉凉道:“我听不懂。”
既然叶枕戈选择“听而未闻”,他便不会旧事重提。他无法改变已发生的,能做的唯有在今后相伴的日子中爱护对方,学会聆听。
“有句,你一定听得懂,”叶枕戈隔着面纱望住他,轻声道,“傲细慧侬。”
语毕,收回目光,自袖中掏出几枚铜板搁置桌面,起身离去。
席岫愣了愣,他不曾听叶枕戈讲过方言……不对不对,这句话无论谁讲他都听不懂啊!回神后匆忙追赶,前脚踏出茶馆,正欲呼唤,竟见对方与一人迎面相撞!
确切讲,是那人故意撞向了叶枕戈。
那是个和尚,穿件破破烂烂的僧衣,未受戒,撞到人后便口念弥陀,低眉顺眼地自叶枕戈身边走过。
席岫两三步上前道:“无事吧?”
“无事——”叶枕戈忽而顿住,朝袖内一摸,没掏出钱袋却掏出了块糕饼。他立时扭头望去,僧人已拐进小巷不见踪影。
他一怔,不由自主朝那方举步。
“泠泠?”
叶枕戈复又一怔,驻足看了看席岫,接着回眸看向巷口,最后将视线落于手中糕饼,沉默了会儿,笑叹道:“好贵啊……”
联系前后种种,席岫很快猜出:“这和尚真有意思,偷人钱财还留下块糕点,叫我去会会他。”
“罢了,”叶枕戈牵起他的手,“权当捐香火钱了。”
任对方牵着往前走,席岫打趣:“你倒是挺想得开。”
待二人渐渐远去,自巷口突然转出道身影,掂了掂掌心钱袋,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浅浅一笑,其貌不扬一张脸上,颊边露出了两个可爱梨涡。
随后便接连数日大雨,他们冒雨赶路,等到了乾宁城外,叶枕戈寻了间客栈竟又暂住下来。席岫总觉他在顾虑什么,可顾栖涯如今正忙碌南海航线的事,远在千里之外;不提已四散各地的叶晴的义子义女,连仆役们亦被顾栖涯通通换掉了,这乾宁还有什么令他顾虑的?
难道……会是那人吗?
雨霁天晴,泥泞的路面彻底干透后,叶枕戈才领席岫于月圆之夜赶赴郊外那片坟地。
相挨的两座坟茔,一座收葬着冯媛生前衣物,一座埋着不知名的人。
席岫曾听对方说,代替他的那具尸体是沈初行从一个穷人家买来的病逝的儿子。彼时,其余人皆须随叶晴往瞿州参加武尊大会,因而给了沈初行偷天换日之机。人虽为沈初行所埋,可坟墓前的碑,摆放的供品一定不是出自他手;他知晓对方没死,怎会替活人立碑祭拜?
席岫想,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他讨厌楚霜,然而楚霜也是世间除了他和沈初行,另一个关心牵挂叶枕戈的人。另一个,原本与他相同“命运”的人。所以他对楚霜不只是单纯的讨厌,还有怜悯;他尚且如此,何况叶枕戈?
叶枕戈静立不动似不愿惊到一草一木,留下一丝痕迹。
“母亲……”良久,他一声哀而不悲的轻唤打破沉静,“您若在天有灵,请原谅孩儿,祝福孩儿吧。”
席岫亦不叩首祭拜,抱拳道:“伯母,席岫向您立誓,此生与泠泠相伴不离不弃。”
叶枕戈借着温柔月光望向他,眼底是藏不住的爱意与感激。
回程路上,席岫试探着问道:“你……没有其他想见的人?”
“你指楚霜吗?”
未料他如此坦直,席岫反倒有些无措:“啊、嗯……让他知道你平安无事也好,相信只要是你的请求,他必会守口如瓶。”
“感谢你的体谅,但——”迟疑片刻,叶枕戈道,“你不了解楚霜,他和你……不一样。我在他身边一日,他便不愿长大,现在或许痛苦,可如此才能让他从自己编织的虚假的幻象中走出。”
“楚霜爱的是那个对他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兄长,”叶枕戈轻声道,“即便兄长是因义父的命令才照顾他,替他受罚因为他幼稚可怜,从不训他是嫌麻烦。他其实明白,却宁愿活在假象里……”
叶枕戈嗓音逐渐低下,语带愧疚道:“我已毁他一次,不能再伤害他。他要的,我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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