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园的故事 - 第十一章 与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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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要下来吃饭?我做了火锅。

    秦璘捧着手机,心脏狂跳。他刚吃完退烧药,准备休息,在睡前瞟了一眼手机,竟发现了一条艺术家先生发给他的短信,顿时睡意全无。尽管头昏沉得辨别不了东西南北,他依旧爬起来换了衣服。搭在椅背上的衣裤很冰,秦璘用他滚烫的皮肤捂热,再晃悠着穿上。他先打了几个冷战,又觉得世界渐渐烧成了火焰山,在恍惚中确认好手机钥匙揣进口袋里之后,就下楼了。

    “来啦?”艺术家打开门,一股火锅味扑面而来,“吃晚饭了吗?”

    秦璘摇摇头,觉得空气里的味道十分油腻,他有点难受。

    “快进来吧。”

    “嗯。”秦璘抬起他泛着血丝的眼,笑了笑。其实他很开心,只是没有什么力气运用脸部肌rou表达情绪,但考虑到做人的基本礼仪,还是很努力地笑了出来。

    艺术家察觉到了秦璘的虚弱与疲惫,毕竟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太过牵强。

    “去沙发上坐着吧,”他给秦璘安置好一个小窝,给他搭了件外套,“你靠着,我去盛饭。”

    秦璘歪在沙发边上,闭眼:“不用了……”声音被火锅冒出的咕嘟声掩盖了。

    不行,不能睡。好不容易见到艺术家,要和他说几句话才行。

    秦璘端起碗筷,抬头看见艺术家的正张嘴送下一口饭,心脏又奇异的悸动起来。嘴、嘴,含住一口白饭;手,手抽出黑色的筷子。咀嚼、下咽,喉结滚动了一下,颈窝似乎也动了动。

    秦璘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悄悄盯着他吃饭的模样出神。偶尔夹两片菜叶到碗里,假装自己有在好好吃饭。

    艺术家转头看向秦璘:“怎么样,好吃吗?”

    秦璘一惊,仓皇把目光移到锅里,频频点头:“嗯。”他刨了两口饭,艰难地吞下了。其实秦璘的嗓子难受得很,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感冒的,一直咳一直咳,现在连说话都困难,更别说吞咽东西了。

    “咳——咳——”秦璘被米饭呛到了,抓起手边的水就喝。不过水是冰水,一口下去,又激了嗓子,咳得更厉害了。

    艺术家给秦璘倒了一杯温水:“喝这个。又生病了?”

    秦璘只是摇头。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没病呢?”他把秦璘手上抓的碗拿下来,“吃不了别勉强自己。”

    秦璘虚起眼睛,看了眼皱着眉头的艺术家,心想自己又做错事了。他哑着嗓子,悄然说出几个字:“对不起……”

    艺术家苦笑:“我没怪你。只是你,要多顾及着自己一点,不舒服的话也不用下来陪我吃饭。”

    秦璘摇头,掏出手机,打出几个字:我想见你。

    “这样啊……”艺术家有些不好意思,他无法招架这种坦率的说话方式,并且,他一直觉得秦璘对某些东西有偏执而扭曲的理解与错意,或许他不该叫秦璘来吃饭的。

    艺术家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收到一条短信:

    我想见你。

    “你……”艺术家看着秦璘。

    秦璘的眼神有些黯淡,却没有回避艺术家的目光。他见艺术家没有回应,倔强地想要开口,说出这四个字。

    艺术家看见秦璘张嘴,看见他的牙齿,暗红的口腔,却没有听到声音。

    火锅冒出的水汽弥漫出来,隔在二人的面前。秦璘有些看不清艺术家的脸了。

    没有回应。

    秦璘靠回自己的位置,把外套好好盖在了自己的身上,闭眼睡了。

    艺术家没说话,吃完饭后收拾了碗筷,不知去了哪里。

    电磁炉撤走,热意渐渐褪去,屋内的味道也被夜风吹散了。在昏沉的虚热里,秦璘敏感地感受到窗外吹来的冷风。

    或许现在夜色正好,明月高悬,一汪莹白的冷泉飞流直下,灌进了寂园那片幽冷的玉米地。木瓜树上的果实还很多,它们在枝头细语,讨论上次那两个摘去他们同伴的人。被掐断的枝条,溢出苦涩的汁ye,是木的味道。

    秦璘翻了个身,觉得背后很空,他被木瓜送到了悬崖边上。大风从黢黑的深渊吹来,刮走了他身上的单衣,秦璘跪在悬崖边,两手抓住脚边的石头,在恐惧中朝木瓜忏悔。

    “对不起,我不该摘你的!”

    “你把我的同伴还来,我就饶你一命。”

    秦璘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夺走了木瓜的同伴,他的记忆正被大风剥去,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峡谷。

    风越来越大,秦璘就要抵抗不住。石块从他身边滚落,不远处的衰草被连根拔起,身下的这块峭石,也要风化成灰。

    秦璘瞥了一眼流着绿血的木瓜,用无望的眼神朝他求助,最终坠入峡谷。

    摔得头破血流。

    世界亮起来,冰凉的血ye从腋下渗出。

    “呀,”艺术家循声走来,托住了秦璘的脖颈,“怎么摔下来了。”

    秦璘睁开眼,觉得天旋地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从体内传来的奇怪冰凉。

    “好冷……”秦璘又觉得世界飞速旋转起来,天花板上的灯影忽明忽暗地扭动。他只抓紧了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是什么呢,他也意识不到。是悬崖上生长的树枝吧,救他命的东西。

    艺术家吃完饭后就去楼下买了体温计和药,回来时发现秦璘已经昏睡在沙发上了,他看秦璘脸色不好,先把体温计夹到了他腋下。

    艺术家把秦璘抱到自己床上。他把手伸入那深蓝的t恤里,指关节不免碰到发汗的肌肤。艺术家注意到自己多茧粗糙的麦色手臂,和手边素白得近乎透明的肩膀,他竟有些舍不得,生怕指甲上的倒刺刮破了秦璘的肌肤。那脖颈这么清朗,颈窝的Yin影、锁骨上的高光、温润的身体线条,艺术家忘了呼吸,再往下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行、不行。

    “已经五分钟了,我拿了哦。”他抬起秦璘的左臂,把体温计拿出来,对在灯下看。“385……这快39度了啊……要去医院吧?”

    一听“医院”二字,秦璘立刻睁眼:“我吃药了,不去……”

    “嗯?”艺术家听不清他卡在嗓子里的碎语,他低下头伏在秦璘枕边,“什么药?”

    “退烧……药。”

    “不去医院?”

    秦璘闭上眼,摇头。

    “不去医院要烧成傻子的哦?”

    秦璘无力地笑了笑。他是害怕的,万一自己真的烧成了傻子,还怎么读书学习?到时候连话也不会说,整天流口水,也没脸见人了。不如病死在家里,等个好心人为他收尸。那还吃什么药呢,不如就这样死了。

    “我……”秦璘再次撑开他沉重的眼皮,“想和你说话……”他抓紧了手里的外套,他闻得见,衣服上残留着的属于艺术家的烟味。

    “还说什么,快睡吧你。”艺术家嘴上这样说,却依旧坐在床边,目光未曾从秦璘身上移开半分。

    “想……”秦璘翻身,缩到艺术家的膝盖边,喑哑着吐出一串话。“上次……见……木瓜……你……不能……死……”

    艺术家串联起他能听懂的几个词,和这个似梦非梦的人聊起天:“这样啊。你上次去摘木瓜了吗,那种野生木瓜能吃吗?”

    秦璘摇头,把艺术家的衣领扯到自己面前:“送我上去……我不能死在……你家……”

    艺术家的颈窝被秦璘呼出的热气喷得发痒,他笑着:“怎么就死了呢?我现在照顾着你,你不会死的。”

    “我死了……咳咳——你要去坐牢的……”

    “哈哈哈,又不是什么谋杀。”

    “……脱不开干系,别人……会害你……”

    “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睡吧。”

    秦璘抓住了艺术家的手腕:“给我纸、笔。”

    “你要纸笔做什么?”艺术家心想,这个人不会是要写遗书吧。

    “给我、给我……”

    “行了,你等着。”艺术家从枕头下摸出了半张纸和一支笔,铺在秦璘的脸侧。

    秦璘侧身躺着,抓住艺术家给他的笔,把笔尖对在纸上,吃力地眯起眼睛认准方向,歪歪扭扭地写道:

    我的死与詹恒无关。秦璘。

    “好了……”

    艺术家拿着那张纸,无奈:“你呀……”

    秦璘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对不起啊,艺术家先生。在寂园

    “曹辛、韦楠楠、张任荃、王冬、李白……”

    李白?

    “秦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秦璘?”

    “啊,到!”秦璘在心里默背的诗句突然断片,抬头看向桌前那位很气派的学长。

    “好了,你们人都到齐了,我把具体工作说一下。曹辛和韦楠楠分别负责一校和二校,注意要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每页左上角都写上自己的名字……”

    秦璘听着听着,又开始发呆了。直到听见李白这名字,才把呆滞遥远的目光集中到那个人脸上。

    李白是个方脸的男生,细眼、高鼻、寸头,长得有几分刻板。他低着头,正用钢笔记录校对的注意事项。这样子和秦璘想象中的李白完全不一样。李白该是一头飘逸长发,披着道袍上山下河的模样。他和丹丘生一人骑一只仙鹤,在雾霭中穿行。他举着酒杯,隔空接过丹丘生给他倒的酒,朝远处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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