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光线昏暗,并不明媚的晨曦透窗映来,博山炉轻烟无言,沉香远远逸散开。自打要为薛晟选人的消息传出,她身边许多人蠢蠢欲动,至今唯有顾倾,态度未明。她不会轻易容许旁人染指薛晟,破坏她死死守住的婚姻,这个人选,必须慎重。顾倾来得很快。昨晚是她上值,到此时还未能合眼一刻钟,才脱了袄子就被从炕上唤起,她倒没脾气,利索干脆地走到屋中行礼。熬了整夜的姑娘面容略显憔悴,眼底微微泛着青,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某一瞬间,林氏心底也曾萌生起几许艳羡。羡她芳华正好,羡她天赐丽质。“顾倾,坐这儿。”林氏拍拍身侧炕沿,露出亲切和煦的笑。顾倾抿唇,稍退半步,态度恭谨,“奴婢不敢。”这两年她得林氏有意抬举,能从粗使里熬出头,本就不是易事。她却沉的住气,时刻谨记为奴的本分,从来不曾逾矩。林氏半阖眼,懒懒把玩着袖上繁复的牡丹花纹,漫不经心笑道:“你可听说了,要为五爷选个服侍的人?我问过好些人,大伙儿都说你最合适。”顾倾闻言,静素的面容抖了一抖,似乎受了大骇,朱唇紧抿,几乎未曾思索,便铿然跪了下来:“nainai,奴婢不愿!”闻言,林氏面色陡然沉下去。“好大的胆子!”玉手扣在案上,拍得茶盏尽颤。“你说什么?不愿?”忍冬半夏从始至终,也只口称不敢,她顾倾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林氏气得反笑出来,饶有兴味地坐直身子,眯眼紧紧盯视对面那张惨白惶然的脸。“奴婢……奴婢什么都愿意为nainai去做,唯有此事,唯有此事——”“奴婢不能应承。nainai明鉴,竹雪馆上下,出众的仆婢不知凡几,请nainai另择人选,奴婢实在难当此任。”她切切哀求,从来静美矜持的脸上,少见如此惶恐紧迫神色,林氏凝视良久,一时瞧不懂她心思。是近来自己的警示敲打,令她不敢私生妄念,还是在自己跟前假作矜持,以退为进?“你倒说说,服侍五爷,何处辱没了你?”“奴婢蒲柳之姿,自知卑贱,nainai如此抬举,奴婢愧不敢当。奴婢对五爷,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求nainai收回成命,允奴婢明年、明年……”话说到这儿,似乎难以启齿,双眸涌出水意,脸色涨的通红。许久,方横下心来,在林氏不耐的盯视下脱口道:“请允奴婢明年……出、出嫁配人!”林氏如何想不到,顾倾竟是这等心思。是宁愿嫁与杂役小厮?放着眼前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不要,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做个一辈子低贱的奴才?林氏没有出言反驳,亦未开口斥骂,她后靠枕上,抬手揉了揉额角。“你说你要外出配人,对方是谁,可有人选?”姑娘白着脸,水意漫上清明的眼睛,她垂眸摇头,“nainai,奴婢求您,请收回成命。”冬月十一的清晨,日头尚未高挂,福宁堂外三三两两涌来晨省之人。顾倾抱着林氏解下来的氅衣,立在檐下抖落上头雪籽化成的水珠。转过脸来,就见薛勤小心翼翼拥着吴氏走近。“五弟妹也来了?身上可大好了?”吴氏认得顾倾是林氏身边的婢女,前些日子听闻林氏突然病了一场,府里流言纷纷,她孕中静养,并不知底细。顾倾行了一礼,侧身让出位置请二人先行,口中含笑答道:“五nainai大好了,郎中来瞧过,说是不打紧,劳三nainai记挂。”吴氏点点头,越过棉帘,任由薛勤亲手替她摘下斗篷。男人声线低柔,“淑容,你先进去。”吴氏被婢子迎入,男人便即转过脸来,手撑在棉帘侧的木框上头,拦住顾倾去路。“你这是怎么?”指尖虚点她额角,明显一处新伤,好好一张脸这么破了相,着实令人惋惜。少女怀抱皮裘,抿唇并不言语。男人见她要走,快一步扯住她手臂,连拖带抱将她带到侧边廊柱之后。“小蹄子,可闹够了没有?”他瞧她眉头低垂,今儿倒没像从前般故意与他作对。当下环视四顾,大着胆子上前,展臂将她拢在怀里。“爷已屡次表明心迹,你倒是给个准头,成是不成?”顾倾挣了两下,没能挣脱,脸上火烧似的发烫,仰头对上他邪火高燃的眸子。朱唇贝齿近在寸许,香暖触感透衣传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薛勤越发凌乱的呼吸。“三爷说什么笑话,奴婢这样的身份,纵是应了,便能自许了么?”她微微凑前,Jing美的唇瓣几乎贴擦着他滚动的喉结,声线如收紧的弓弦,悬在他命门关键,“三爷待奴婢,似也没那般心诚。”薛勤给她勾得意动,脑中轰然如炽,周身更是灼如烈火,端看她秀眉杏目,渴慕得心中泛疼。顾倾觑空挣开钳制,不等他抬手又来拉扯,闪身上前撩帘,一瞬躲了开去。“三哥。”
一道清冷男音,煞风景地打破薛勤似梦如幻的绮念,转过脸来,见自己那隔房五弟缓步而来。薛晟方才转进院中,依稀瞧见帘内一片青色泛白的衣角,身影极熟悉。他挑眉望着薛勤,“三哥怎不进去?”薛勤声音发紧,喉结滚了又滚。适才温腻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他心念焚急,如弦上箭。想到薛晟今日难得休沐在家,既然偶然撞破,不如豁出脸面提上一提,到底也只是讨个卑贱的婢子而已。薛勤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与其纠结惦念,夜长梦多,不若横下心来,这便将事办了。“五弟。”他搓了搓手,扯开一抹略窘迫的笑,“三哥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五弟可否应承。”这话没说之前自是千难万难,十分丢脸。如今说了出来,倒一瞬觉得如释重负,心中只余期冀。夜色深浓,四下静寂。林氏侧卧在榻,脚底跪着捶腿的胡萍。壮实婆子闪身而入,小心回阖室门,含笑上前打了个千儿,笑道:“nainai,老奴查实了。”“与顾倾那贱蹄子有首尾的人,是咱们二房的那位主儿。”林氏眸光闪烁,面色未明。婆子上前,将几样东西摆在案上,“老奴搜了那蹄子的床,下头带锁的盒子里藏着好几个男子的香囊扇套。”林氏噙笑,“这又如何能证明,与她有私的是三爷?”婆子似乎早料有此问,上前将从或月白或苍绿的物件里面翻出一只,撑开里面,不显眼的地方小小绣着一个“勤”字。婆子笑道:“清早燕儿在院子里扫雪,亲眼觑见俩人在廊下又搂又贴,那蹄子竟是个不要脸的,暗地里早勾上了勤三爷。”胡萍听得吃惊,手上不由停了动作。林氏横眉一笑,抬脚轻踢她肩头,“怎么,吃味了?原先在上院请安,你们勤三爷可最喜欢瞧你。”胡萍连说不敢,林氏并不理会,她摩挲着案上物件,露出抹玩味的笑来,“原来不是不想攀高枝啊……”婆子又道:“上回朝露寺还愿,那丫头抢着要留下收拾东西,也有蹊跷。老奴问了当天守门的几个,开始还不老实,一顿好打便都招了,个个儿收了勤三爷的赏钱,给俩人偷会把风。”“依老奴瞧,那妮子死命不肯伺候五爷,倒也不是为了勤三爷忠贞守身,多半是身子破了,怕给人家知觉,反丢了命去!”林氏侧脸笼在烛灯未映照到的暗影里,手里捻着那一针一线勾画的小字,久久没有言语。一时之间,其实是有些难以置信的。顾倾一贯矜持守礼,如何能想到,她会与薛勤有所勾缠。又想那薛勤面貌英俊,素有手段,顾倾年纪尚轻,见识男人的机会有限,若是被他巧语哄得动了春心,倒也不出奇。婆子拿不准她此时是怒是厌,试探问道:“nainai,这事儿您瞧,如何处置?依咱们林家的老规矩,仆婢与人私通,或发卖窑子,或乱棍打死。就是照着伯府的先例,也势必得撵出去。”林氏抬了抬手,打断她,“不忙。”婆子笑道:“nainai心软下不去手,也是常情。顾倾这丫头平素伶俐乖觉,倒瞧不出是个不安分的。这样的人长久留在身边儿,怕脏了nainai的院子,依老奴瞧,为免将来她出乖露丑丢了咱们林家的脸,还是早些处置了为上。”林氏不耐地敲了下桌案,挥手道:“你先出去。”婆子住了口,躬身行礼朝外走。林氏又喊住她,“这事儿除了今天咱们这里三个人,我不希望还有林氏身边那个清秀爱笑的婢女病了,连同去上院请安的几个nainai小姐都瞧出了端倪。短短几日功夫,她瘦了好些,脸色白得像纸,动作失了从前的伶俐,仿佛一阵风吹来,都能将她拂倒在地。林氏带她来上院晨省,席间,就连有孕的吴氏都忍不住问,“五弟妹,你身边的顾倾姑娘是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林氏含笑饮茶,摆手道:“没事儿,这丫头一入冬就犯懒,回头吃个枣子茶,调理调理便好了。”对座薛勤眉头紧蹙,视线越过浮动的人丛,朝刻意避在角落里的人影看去。林氏不动声色饮着茶,笑容越发深沉。十五这日,薛晟提早下衙,要去上院的福宁堂昏省。伯府门前,薛勤正踩着从人肩背下马,见着薛晟,含笑揽着他肩膀并行。罡风凛冽,薛勤立在影壁后,抄手唤住薛晟。“上回我与你提的事……?”薛晟抿唇,默了三息,方答:“内宅之事,我素来是不过问的,毕竟又是林氏的家生奴才——三哥不妨宽限几日。”点到即止,言明难处。薛勤脸上挂不住,只笑了笑。毕竟为个下人,不值当兄弟争论。到底是不痛快的,眼见到手的人,偏生瞧得见,摸不着,好不容易那妮子态度有所松动,林氏却是拘得太紧,全没施展的余地。“说得是,倒是我一时糊涂。”薛勤拍拍弟弟肩膀,示意此事揭过,不必再提。可薛晟了解他。此事不提,只是不在明面上提起。但凡他瞧上的人,无论丫头媳妇,尼姑戏子,软硬兼施,半哄半吓,没有弄不到手里的。公然要人不来,便暗里去弄欺。几年前二太太房里的景儿是怎么死的,府里许多人都忘了,薛晟一向记性都很好,他没有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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