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允缓缓抬起眼,撞上林氏春意涌动的双眸,他淡定而平和的牵了牵嘴角。“上回小僧与夫人讲到心经,……以无所得故,菩提萨捶,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注1)……夫人多梦难眠,便是心有挂碍之故……”他嗓音格外悦耳动听,像淙淙流淌过的清溪,一声一声洗涤着她的感官。半夏奉上茶来,滚热的水汽和线香的轻烟混在一处,氤氲了帘后男人的影子。时间流淌无声,飞速到了该作别的时刻。道允合上书,轻声道:“夫人有烦恼,无法释怀。小僧化符诵经,可缓皮相之苦,却远不能为夫人开解心结。”他手中捏持佛珠,端坐案后朗声道:“今日过后,望夫人常思己身贵重,勿以他人之谬自伤,小僧远在万里外,亦会为夫人日日祷祝,祈求佛祖恩被,护夫人一世无恙。”林氏蹙眉,下意识看了眼帘外守候的半夏,开口道:“法师要走?”道允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她执礼,“正是。”林氏脱口道:“法师要去哪儿?何时回来?”道允笑了笑,垂眸望着帘后之人紧攥袖口的双手,“小僧本就是云游之人,偶然入京,挂单在朝露寺研学讲经。如今京中景色已然看遍,诸事万物尽皆过眼,是该离京归去,过小僧原本的闲散日子去了。”帘外,小丫头急匆匆立在门前,掀开半片帘子朝半夏打眼色。半夏瞧了眼屋中交谈的两人,错身迈出门去,压低声道:“什么事儿?”小丫头说:“半夏姐姐,角门上有人寻你呢。”半夏一脸疑惑,“现在?谁呀?我这当值呢,哪里走得开?”小丫头道:“顾倾姐才跟我说,她去后院小厨房吩咐件事儿,马上回来。这不法师要走了吗?待会儿也就是着人送客,您放心,这儿有我呢。”半夏有些犹豫,一抬眼,见顾倾端着托盘从廊下走了来,她这才放心下来,吩咐道:“你快进去,方才nainai就找你呢。”半夏去了,顾倾立在抱厦外却没进屋。靠在朱红的柱子上仰头望着头顶的四角天空。那人铺垫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收些甜头了吧?“……这趟京城之行,小僧见过了许多风景,发生了许多难忘的事,有过许多值得回味的经历,小僧此生,不枉了。”他抬手,将腕间的那串佛珠取下,放在掌心中,“夫人与佛祖有缘,这串佛珠,是当年小僧在南边一座无名寺游历时,当时的主持师父赠予的。如今转赠夫人,希望此物能代小僧,完成尚未完成的使命。夫人今后为多梦困扰之时,可盘转此珠,口诵心经……小僧试过,确有奇效……”他掌心托着那串佛珠,手掌越过珠帘伸向她。尚隔着几步距离,她坐在原位上,紧紧攥住膝下的蒲团。她这些日子难得觉着轻松些,心里那些烦闷随着经文诵祷,佛光沁润,一日日消解下来。如今眼前的僧人,却毫无预兆地向她辞行,说他要回万里之外的故土去了。她沉眉垂眼,抿了抿唇。捕捉到他话语中最后那几字,缓声问:“法师也有受梦魇困扰的时候么?也要盘转着佛珠,一遍遍念诵经文,才可安睡么?”道允垂下手来,扣住掌心的珠串。他俊美的脸上蒙上一层Yin郁颜色,“小僧虽修佛法,却远未能参悟此道,凡胎俗骨,难脱软红十丈负累。小僧与夫人一样,为‘不可为’、‘不可得’、‘放不下’所扰。”他摇了摇头,嘴角挂着自嘲的笑。“三日后,小僧便会离京。夫人您,请多保重。”他轻轻搁下那串佛珠,俯身拾起经卷,仔细装入背囊。不可为,不可得,放不下……林氏回味着这几个字,眸中不受控制地升起一重水雾。说的是她对薛晟无望又执拗的爱恋吗?他的不可得和放不下又是为谁?脑海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答案,她却不敢信,也不敢想。“法师……当真不考虑多留一阵子么?”道允背转过去的身影顿了顿。“夫人希望小僧留下来么?”这句无疑是太过失礼,也太惊世骇俗的一问了。仿佛两个人之间,这些日子隐隐约约蒙着的那层纱,突然被撕了道口子。她变了脸色,斥责的话却在想到今后再也看不见他时而无法出口。道允转过身来,手攥住几缕晃荡的珠串。她望着他那只手,那只在梦里原本无形无主,随着相处的日子渐久,而在梦中越发有了清晰的形态和主人的手……她心脏颤动得好像被人吊在梁上肆意的抓拽着。她屏住呼吸,看见男人顿了顿动作,而后豁然扯开了两人之间那道珠帘。他清俊的轮廓清晰的展现在她面前。林氏突然有种想逃的冲动。她惊慌着,恐惧着,又仿佛早已期待着……男人一步步走近,背囊随着迈近的步子嗒地一声落在地面上。屋外守着下人们,侍婢随时有可能会闯进来。林氏脸色苍白,眼含泪意,心情复杂地望着停在他面前的男人。“夫人,希望道允留下吗?”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丝毫不见随时可能被撞破的胆怯和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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