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是个干瘦的老头子,发鬓花白,满脸沟壑。其实不到六十的年纪,却显出七八十的老态。
他痴呆呆的眼慢吞吞地将了疾从脚照上去,空张着嘴,发着“嗯嗯”的傻兮兮的呆笑。整张嘴里,只剩左边牙龈上还剩一颗牙齿挂着,像个黑魆魆的无底洞前遮了一丛无济于事的荒草。
小厮将了疾请到梳背椅上,叫丫头看了茶,“老爷去年就不会讲话了,人也越来越犯糊涂,今天倒像是认出了鹤二爷,还晓得笑。”
了疾斜着眼看四轮倚上的老头,心内有一阵哀悯不能言说,只得勉强一笑,“也好……否则听见大哥没了,大伯还不知怎样伤心。”
那小厮又接了丫头端来的果碟子进来,摆在小几上,陪着说话,“正是鹤二爷说的这话。老爷最疼我们大爷的,偏大爷又走他前头去了。亏得如今不晓得事,说了他也是傻笑。”
这会快赶上开午饭,人也差不多饿了。小厮见了疾只吃茶,便将果碟子捧到他眼皮底下,“鹤二爷拣块果子吃,这是从新大nainai娘家带回来的。”
了疾从不食杂,听见这话,倒是很给脸面拣了一块,“你们新大nainai娘家是做的什么勾当?”
“就是卖面果子的。他们章家有几间祖屋,当中正好有间向着街面上。她哥哥读书不成,就学了这手艺,开了面果子铺。”
自幼出家的缘故,了疾没有富贵人家的高眼,看待众生一向平等,“不容易。他们家都有些什么人口?”
小厮笑答:“当爹的死了十几年,现剩个病殃殃的老母,一个哥哥,一个嫂嫂,两个小侄子。贞大nainai在家呆了这些年,哥哥嫂嫂嘴上不说,心里早烦了。”
了疾低着眼看汝窑盅内的茶汤,轻盈单薄的草青色,有些像月贞跑在路上的样子,看似活泼闹腾,却使人感到心旷神怡的恬静。
这样简简单单的姑娘,进门便守寡,又是到这样他们这样的人家,他的佛性忍不住为她揪起一点心。
“一会二爷是回家用饭还是在咱们这边用饭?”
那小厮蓦地问,了疾拉回神来应,“噢,下晌庙里的十几个徒弟过来,我要接引他们,只好就在这头用饭。”
“那小的叫厨房备好斋,送去太太屋里,您在那屋里陪着用。”
了疾道了句“多谢”,又将眼落在四轮倚上。大老爷一双空洞的眼痴痴地望进虚空里,微张着嘴发笑,淌了满襟黏糊糊的唾沫。
小厮掏出帕子去替他揩,他嗓子里益发拼着力笑,只笑出“嗯嗯”的含混的声音。
“大伯。”了疾喊了他,又无话可说,在梳背椅上睇着住他,像一位佛陀,目中的悲悯始终带着一点淡远的距离。
他那双半阖的眼彻底一扇,立起身来,“我先告辞了,请费心照看大老爷。”
小厮将他送到廊庑底下,他由右首廊下绕出去,斜筛下来一条光,绝望地扣着他的身,欲留留不住,他一径出了院门。
下晌小慈悲寺的众僧到齐,次日天不亮月贞要到灵前去,因此早早就歇在屋里同珠嫂子闲话:
“嗳,我问你桩事,太太怎的不同老爷在一个屋里住?上晌鹤二爷去给太太请安,我听见太太说叫他去老爷屋里给老爷请安。怎么你们大家里,夫妻俩不住在一处的?连老爷我都还没见过呢。”
珠嫂子搁下绣绷,谨慎地把贴在窗纱上瞟了眼外头,“见与不见都不要紧,老爷犯糊涂了,就是去见,你们也说不上话。”
“犯什么糊涂?”
“老爷头几年腿脚就不好了,后来慢慢的路也走不动。一病拖着一病,去年又哑了,脑子也彻底不省事。大夫说受不得吵闹,太太当着家,常来常往的人回话,怕吵嚷着老爷,就将老爷腾到僻静些的屋子里去了。”
月贞因问:“老爷跟前都是谁侍奉呢?”
“一个小厮,几个丫头。”珠嫂子摇头叹息,“倒是有好几房小妾,可她们到底年轻,嫌老爷病了邋遢,不愿去侍奉。太太也懒得管她们,随她们在家里闲着。”
月贞脑子里渐渐活动起来,犹犹豫豫似乎有话要说。忽然听见一声金锣响,远远的,振得人神魂一抖。
珠嫂子瞥着窗纱道:“大约是和尚们在试家伙,子时就要开坛,明日卯时你就要到灵前去烧纸,今晚可得早些歇着。”
窗外业已黄昏,太阳迸发出热烈的余影,是金红色的光,撒了遍地。地上仿佛烧起来,却烧来几分凉意。
次日天不亮,便有两个婆子来请月贞到灵前侍奉。月贞换上崭新的麻孝,跟着往外头去。婆子在前打着灯笼引路,一面嘱咐,“贞大nainai,这会还不许哭,等一会日出东方,见光了你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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