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在起居郎手里。
起居郎候在廊下,等待召唤。姜鸾口述的遗诏被他完完整整地记录在案,双手奉上。
他是最后一个和姜鸾说过话的人。
“当时就坐在廊下的石台阶处。”起居郎含着泪,抬手指了方位。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宫灯昏黄,火把的光芒跳跃,各处光线混合在一起,形成奇异的光亮,每个人在光下都映照出多个扭曲的影子。
起居郎指出的那处石阶,傍晚被姜鸾随意地坐下,如今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空出来。宫人走路时,刻意地绕路避开那处台阶。
裴显拿着遗诏,逐字逐句地看到最后。
“朕今生虚度,留下许多憾事。生平最大憾事,乃是……”
“生平有三大憾事,抱恨终身。”
“何谓三大憾事?”他低沉地问,“后面的呢。”
起居郎惶然道,“后面……后面没了。圣人未说。”
裴显抓着遗诏,默然片刻,点点头,“她只来得及说到这里,病症就带走了她。”
起居郎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害怕被责罚,那句话便卡在喉咙里。
裴显察觉了他的矛盾,“有话直说。但说出一句有用的,有赏无罚。”
“其实后面……圣人还说了一句。下官当时在身侧伴驾,听得清楚。但是,不适合记录在案,下官便未动笔录下……”
起居郎地小心地瞄着面前权臣的脸色,“圣人最后一句口谕,原话说———‘算了,他既然不肯来,便不说了’。”他谨慎说完,立刻闭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裴显闭了闭眼。“是她会说的话。”
再睁开眼时,人虽然扯唇笑了下,但脸上毫无笑意,难以形容的疲惫笼罩了眉眼。
“临走前最后的话,还说一半留一半,叫我以后如何猜。”
此起彼伏的哀恸声中,几个随身大宫女进殿,开始收殓,整理最后的妆容,更换衣裳。
起居郎退下之前,裴显问了他最后一句,“圣人去的时候,去的可平静?”
起居郎惶惑不安,左思右想,最后字斟句酌地答了句,
“下官看面色尚算得上平静。至于心里是否平静……下官……下官不知。”
裴显没说什么,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文镜茫然地站在庭院里。
他被无边无际的后悔啮咬心肺,对着暮霭深重的夜色发愣。
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裴显缓步走到他的身侧,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又问了今日的第二遍,
“圣人去的时候,去的可平静?”
文镜也不知。
他额头几根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抽动着。
“督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这回当真不好了。如果早点知道,我一定不会拦着她。”
“拦着她做什么。”
文镜露出茫然的神色,“她想吹吹风。”
“可是督帅前几日吩咐下来的,时节转换,天气乍冷乍热,需得谨防受凉病倒,多看顾着临风殿这边,不要纵着陛下胡闹。”
文镜对着黑茫茫的夜,神色恍惚,
“傍晚时,她醒了,从寝殿里开了窗,说想吹吹风,说一刻钟就好……我、我把窗户关了。”
周围陷入了死寂。众多的哭泣声仿佛成了背景,聚集在临风殿飘荡不散,宫人四处奔走着拿来白布白绸白幡,红色灯笼从高处卸下,改挂上白灯笼,白幡盖住了热闹开花的花丛枝头。
文镜丢了魂似的,站在新挂起的一圈白灯笼的中央,灯光映得他脸色煞白。
裴显转到文镜面前,停步,抬脚踹了过去。
踹得极狠,文镜被一脚踹到地上,在地上打滚,却不觉得身子疼痛,反倒觉得解气,恨不得自己被当场踹死,就不必再承受铺天盖地湮没他的内疚了。
周围路过的宫人们纷纷停步,众多视线惊骇地注视这边。
吕吉祥的徒子徒孙们摸着墙角凑成一堆,围拢在吕吉祥身侧窃窃私语。
庭院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把窗户关了,她就出来庭院了?”
文镜捂着胸腹艰难起身,“她出来庭院了。她想吹吹风,便出来走走。但没走出几步,吕吉祥带着人把她拦在中庭,说不许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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