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纸鸢给赫哲送来了几包药,并委婉地告诉他,不久他们就该下山了。
他们是得下山,可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下山。所以,赫哲这几日算是最不得闲的。
如何掩人耳目,如何制定路线,如何隐去痕迹。这些对于赫哲来说并不算难事,难的是他还带着一个晏兮。
他与晏兮相识虽不足半月,但却是朝夕相处。日常生活百态不见得知根知底,却也是窥得一二,知道他吃穿用度皆细致,着实不是个好照顾的。可是山路凶险,容不得那么多什物带在身上。
赫哲挑来拣去,还是统了一大包。
行李是收拾了,可还是一件事,却更让赫哲不安。
那就是晏兮的身t状况。
面上虽然是一幅没事人的样子,但是赫哲却每晚都会听到他醒来的声音。他知道其中肯定有异,但是谷里的人都仿佛没有这事一般。晏兮自己也闭口不谈,该吃吃该玩玩。如果不是那晚他看到过晏兮发病时的样子,恐怕也不会对这事如此上心。
赫哲正思付着,却已经到了暖阁门边,肩上的晏兮连抓带咬,可还是被他扛了进去。
这个房间平日里用来放书,里三层外三层的书架后面围着个碧纱橱。虽没明火,却有暖道,甚是舒服。
把人放在碧纱橱后的罗汉床上,又取了手炉塞进晏兮手里,赫哲这才掏出怀中的地图与他说道:“我来时大约走的就是这条道,你看看下山行不行得通。”
晏兮扭头,对着墙壁嘟囔:“不看!我要回那屋!”
赫哲淡然道:“墨茗刚刚看见你在那,她送饭不ai敲门,走路又没个声响,如果——”
“给我。”晏兮凶神恶煞地打断赫哲的话,劈手夺过绘卷,却被上面眼花缭乱的符号乱了眼。
“本来就难懂,被你一g——”晏兮指着绘卷上乱糟糟的线路和不明所以的狼阏文,不满地瞪着赫哲。
“光顾着画了。”赫哲伸手取回地图,开始给他逐条解释。
晏兮听他讲了半天,总算是明白了地图构造,惊奇道:“若不是知你是第一次来药王谷,我就当你是踩点来了。”
原来赫哲选的那条路,居然是平日里纸鸢他们上下山常走的那条。
“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晏兮放下绘卷,伸手指了几处问赫哲:“这几处,你来时是怎么过的?”
赫哲凑过去一同看那卷地图,晏兮指的几个地方正是这条天堑之路上最险的几处。特别是刚离白龙栈道后的一段崖壁,几乎是垂直的。千年前药王谷先人和山下百姓把栈道修到这里就停了,也正是因为这块崖壁。
“我打了金刚钉借力。”赫哲b划着:“大约这么长,这么细的一种钉子。我在山崖上打进四十九颗,一步一步攀上来的。”
晏兮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地看着赫哲。
这段高近百米的崖壁叫镜子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崖壁的最外层覆盖着厚厚一层坚冰,又厚又滑、光可鉴人。除了会药王谷轻功绝技的人,至今还没谁过得了那一段。平日里若是有人来访求医,也是纸鸢或墨茗在山下收了拜帖,又在约定之日由众人到镜子崖去迎的。
“阿史那少主真是——好胆se。”晏兮真心赞道,这是他第一次带着赞扬,这样正式地称呼赫哲。
那块镜子崖,千年来徒手攀上去的人,寥寥无几,就这么被这人给办到了。
“多亏了那些金刚钉。”赫哲表情沉郁,低声道:“我们为柔然锻奴,本身是个屈辱的事。今日却借这屈辱的本事上了药王谷,不提也罢。”
因为赫哲来到药王谷,晏兮也好奇地打听过狼阏族的情况,甚至托纸鸢让人从山下带了几本边塞纪事上来。
这是一个诞生于金山脚下的小部落,历史虽不长,过程却是坎坷。她的出生就伴随着战火纷乱,安生了不过百年又被柔然入侵。在被驱逐到金山之南后,狼阏人成了柔然的锻铁奴,日子自然不好过。
阿史那是狼阏语“第一”的意思,他们倒也直接,这阿史那就是他们的国姓。而阿史那?赫哲,想必就是现今狼阏可汗,阿史那?梭摩的三子之一吧。
同是失意人啊。
“为什么不提?血泪里面锻出的利器,还不好好珍惜?”晏兮笑了,悠悠道:“我们讲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我们又讲上战伐谋,伺机而动。”
语罢,晏兮昂首去看赫哲:“少主不是笨人,x中万千兵甲备妥之时,晏某愿您战场天威横纵,守得四方安宁。”
轻轻一句话,点燃了赫哲心头的烨烨烈火。恨不能现在就带着狼阏千骑,饮一碗征战酒,杀到那万里之外的塞外战场,与威压在狼阏人头上的柔然汗国一决si战!
果然是忍了太久,赫哲感慨,自己居然被一句话就挑起了战意。
深深x1了一口气,他眼前的狼烟孤直,金戈铁马。耳畔的军角阵阵,马蹄急迫。心中的金甲百战,纵横捭阖,尽数燃烧着,化为眼眸深处一点戾气的光。再望向晏兮时,已不见了痕迹。
“会让你看到的。”赫哲如是说,心中却起了另一个念头。
他突然想让晏兮去看看他的家乡,他的塞外。想让他看着自己如何铁戎披身,平定一方。
晏兮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看那眼中光华闪烁,知他是个心有抱负之人,高兴自己当初救了他,于是笑道:“你做得到,我自然看得到。”
“那么,说定了。”赫哲眼睛一亮,定定看着晏兮。
晏兮面se一讪,把绘卷往赫哲脸上一盖,躲开他的视线:“先给我说你下山的法子。”
赫哲拉下脸上的地图,取了笔在上面画:“我们卯时出发,大约下午就能到镜子崖那一带。过了镜子崖就有栈道了,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天黑前到第一个驿站,清凉驿。”
晏兮不可置信地看着赫哲:“卯时?你要白天走?你怎么想的?”
纸鸢他们卯时一过就起床,赫哲避开晚上不走,挑白天?!这人有本事爬得上雪山,却连月黑风高好办事都不明白吗?!
脑内一道光打过,晏兮突然明白过来——赫哲在避开晚上。
他不是不懂……晏兮一把扯过地图去看赫哲标注的时间,他们行程从清晨开始,在午夜到来前结束,赫哲是故意晚上走的。
晏兮一怔,抬头看着赫哲:“你——”
自从病发那晚把赫哲赶出去,他便再也没有在那个时间进过自己的房间。赫哲从不追问他的身t是怎么回事,也从未有过好奇的探究,自然的就像本应如此。
没想到……
“放心。”赫哲道:“我们就白天走,你把要注意的事情告诉我,我来打点,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晏兮静了好一会才低着头去扒拉桌上的地图,声音闷闷道:“白天走得掉?你以为我们药王谷的人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么?”
晏兮下了罗汉床,走到画桶边取了一卷凌绢料子的画卷。
赫哲帮他把画卷展开,铺在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
“这是……药王谷的地图?”
“对。”晏兮指了指画卷上几处,对赫哲道:“你看这里的水道和谷前的风雪回环阵。”
这卷宗不知是哪朝哪代人的作品了,凌绢已经发h。不过画中线条却是细致,分毫未损。着笔工整却毫无匠气,隐约有卷云游龙之势,一派悠哉。再看落款,姓名起头的,果然还是一个晏字。
赫哲暗赞一声,这谷中,真不知有过多少传奇般的钟灵神秀啊。
仔细端详那画卷,水道赫哲是看得懂的,只是这风雪回环阵却是一头雾水。他没见过奇门遁甲,更别提五行术数了,横竖看不出个道理。
晏兮知道没学过这些的,再看也不会明白,于是道:“这阵法,你一旦进去了,就会留下痕迹。都不用花功夫检查,懂的人看一眼就知道是有人进还是有人出。你若是天亮走,前脚刚出谷门,后脚就得被逮回去。”
赫哲皱眉:“没有别的路了么?”
药王谷这么大,出口断然不会只有一个。
“当然有!”晏兮来了jg神,一拍桌子挺起腰作远目状:“过了大草甸再穿了东边那片冷杉林,往前走个几百米,看到千丈崖后只需纵身一跃!顷刻间你我便到——哎呦!”
赫哲捏住晏兮挺直的小细鼻梁略一使劲,他的眼泪就瞬间漫了上来。
“你——”连踢带踹才挣脱来的晏兮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痛骂赫哲:“简直混蛋!”
赫哲不为所动,淡淡道:“让你闹。”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我说到处寻你们不着,原是躲到这暖和地方来了。”门外一个清朗的nv音响起,竟是墨茗:“我可进去了啊,这茶盘子端得我好生手疼。”
赫哲利索地收了桌上的东西。只有那卷轴太大,晏兮示意赫哲没事,就那么大喇喇的铺在桌上了。
“呦,这不是太师爷爷的画么,可有年头了。”墨茗隔着碧纱橱遥遥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茶盘和大食盒。
自从赫哲跟晏兮一道吃喝之后,这送餐的食盒真是越来越重了。
墨茗边布菜边说:“谷里改动地方不少,谷主哪日画幅新的啊?”
晏兮笑嘻嘻道:“待我寻了上好的丹青回来就画。”
“哪用寻啊,我记得退思阁就有,哪天谷主有兴致我就给你找来。”
晏兮笑答:“哪敢劳烦姐姐啊,改日我自己寻去。”
“成,我乐得清闲。再说砚观还在里面关着呢,正好你瞅瞅他去,都成半个书呆子了。”
晏兮没心没肺地笑:“不碍得不碍得。这才几日?问渠那得清如许,待到醍醐灌顶之时,那小呆子自然就变才子了。”
“还醍醐灌顶呢,再多闷几日就成仙儿了!”
“那正好,这谷里药王多,药仙还不曾有过呢。封他个药仙祖师,再另辟山头开个药王谷分号,就叫药仙谷,哈哈哈!”
“你这混嘴子!”墨茗听到这话也笑的不行,花枝乱颤地端着茶盘子走过来,真难为那汤汁居然一滴没撒。
墨茗走到桌前,略一颌首,道:“快把那画卷收了,当心饭菜撒上。”
“哎。”晏兮应着,立刻乖巧地卷了画卷,塞到身后。
今天是墨茗送餐,他才ai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若是纸鸢来,一定又要被赶到饭厅。这要是不巧再撒点什么在太师爷爷的画上,那这顿饭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墨茗看那大画轴长长地杵在晏兮背后,叹了一声取过来,收进画桶里:“你说你拿这画做什么?赫哲先生你还由他乱折腾。
不待赫哲答话,晏兮便抢言道:“说他作甚,他不日就要离开了。我无非就是想显摆一下门口那几个石墩子嘛。”
门口那几个石墩子,指的自然就是风雪回环阵了。
墨茗气呼呼地转了身:“到时候我们自然会把赫哲先生送出去,哪里用得着讲这些!你们若是再闹,早晚要挨纸鸢骂。”
当着赫哲的面墨茗不能直说。但是谁知道这人是好是坏啊。谷主心思单纯,如果被赫哲骗了,把把门前阵法的秘密告诉了外人,药王谷必是要招灾的!
虽然这赫哲先生看起来没有坏人的样子,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墨茗越想越心慌,临走时更显心事重重,浑浑噩噩不知往何处去了。
晚膳过后半小时,纸鸢会把茶送过来。这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晏兮再大胆也不敢在这段时间里跟赫哲商讨出谷的事。
到了酉时,纸鸢看着晏兮睡下才出了房间,她对转身打算离开的赫哲道:“先生请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赫哲停住了动作,回头看她。
纸鸢笑了笑,说:“不是什么大事。”
赫哲道:“姑娘但说无妨。”
“听墨茗说,今天谷主翻了谷中的地图出来?”纸鸢看着赫哲,说:“看看倒没什么,不过这地方,您以后也不会常来了,所以——有些东西看便看了,但下山后还请都忘了吧。”
“赫哲明白姑娘意思。”赫哲道:“放心。”
“谈不上放不放心的。”纸鸢说:“都是些做不得准的陈年旧物了,若先生真有他意,我们区区一个小药谷又能又多少反抗之力呢?”
“谷主救了我。”赫哲迎着纸鸢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赫哲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先生莫要怪罪。这暗礁险滩走得多了,才知道做事还是谨慎些好。”纸鸢盯着赫哲,问:“先生您……能理解吧?”
赫哲淡淡道了一句,理解。
纸鸢听到,笑了起来,说:“那就好,如此我便回了,谷主那里还是一句话,多费心了。”
晏兮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奇怪为什么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床去看一看,却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赫哲拿着一盏琉璃灯进了房间。
晏兮看着他渐渐走近的身影,轻声问道:“纸鸢走了吗?”
赫哲停下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下,道:“还没走远。”
过了一阵,赫哲又道:“进西厢了。”
晏兮松了一口气,立刻坐了起来,笑眯眯地夸奖赫哲:“耳朵真好使,睡觉的时候怎么办?。”
“jg神集中的时候才可以,睡着了我也听不见。”赫哲拿过两个枕头塞到晏兮身后。
卷耳被他们的动作惊动醒了过来,转头冲着赫哲吱吱叫了几声。
卷耳估计是溜去了厨房偷吃,一张嘴便是鱼腥味。
晏兮往枕头上靠靠,糟心地看着卷耳,然后伸手一指药柜。卷耳先顺着晏兮手指的方向看看,又可怜巴巴地转回头去,最后在自己主人严肃的表情下屈服了。
它忧伤地下了床,窜到柜子上不知g什么去了。
赫哲看着卷耳十分惊奇:“它在吃什么?”
“丁香。”晏兮在枕头上挪来挪去,企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小时候拿草药喂它,身上香的很,现在长大了越发贪吃,管都管不住。”
赫哲伸手扶住晏兮,帮他把背后的枕头调了调。
晏兮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纸鸢姑娘担心你,多问了几句。”赫哲又问:“水道这么多年会不会有整改?”
“有一部分修了,但是镜潭里面那些是天然水道,我们哪有闲工夫弄那些。”晏兮说完,一顿,问赫哲:“纸鸢说什么?”
赫哲说:“纸鸢姑娘很谨慎,她很提防我,我觉得她可能看出点端倪来了。”
晏兮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但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话题一转,接着下午的话茬道:“出谷的时间,就定在现在这个时辰吧。”
现在是酉时,正是晏兮休息的时间,也是燕燕于飞楼不再会有人出出进进的时辰。但是谷中其他人不似晏兮睡得这么早,一般要到戌时才会休息。
赫哲疑惑道:“酉时?这个时辰别人并未睡下,谷口也会有人巡逻,一样会被发现。”
“不一样。”晏兮笑眯眯地看着赫哲,却没有说到底哪里不一样。
赫哲回忆了一下不久前看到的那张药王谷地图,重峦的叠嶂、jg巧的机关、纵横的水道——他突然明白了:“你是说——水道?还有别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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