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11月,京海的冬天没有刺骨的寒冷,但阵阵西风送来不少凉意。
启盛七岁生日那天,高启强正在加班整理报销材料,姑妈高妍急冲冲找来,并绝望地告诉他:
“阿强,小盛被姑父抱走了!”
姑妈最近在京海三小附近买了房子。启强曾叮嘱启盛,放学时,如果哥哥没来接他,就去姑妈家吃晚饭。哥哥下班后会把他接回家。
姑妈与姑父一直被当作众人恩爱夫妻的典范。但从昨天开始,他们突然闹离婚、争财产、吵得不可开交。
启强本来今晚要提醒小盛,最近不要去姑妈家,没想到,仅仅晚了一步,小盛就被抱走了。
“抱……抱走了?抱去哪里了?”启强连忙追问。
“我已经报警了……让几个人帮忙找……还没消息……”
启强急得将一沓报销材料猛摔到地上:因为下班晚了两个小时,我就要永远失去弟弟了吗?!
他顾不了那么多,跟姑妈一起跑了出去。
“今天听说你加班,我让他晚上直接来我这儿吃”高妍说,“但我在家里等了很久很久,小声都没回来。我去学校找,老师说他已经被姑父接走了。”
“姑父经常去什么地方?”
“他常去的地方,我都问遍了……”
没过多久,有人来找高妍:“妍姐,小盛被送到蓝天孤儿院了!”
孤儿院?
姑父为了支付高昂的离婚补偿费,大概要把启盛拐去卖钱。但孤儿院是公益机构,他怎么会赚到钱呢?
还是纯粹的报复心理?
到了蓝天孤儿院,两人直接闯进院长办公室。高妍拿出启盛的一张照片,这是前几天她带弟弟去照相馆,提前拍的生日留念照。
“院长,这是我侄子,刚被人强行抱到你们孤儿院了,我们要把他领回去。”
院长扶了下眼睛,慢条斯理地问:“抱到我们院,我怎么没印象?叫什么名字?”
“高启盛。”
院长让秘书找主任,主任联系专管人员进出的副主任,副主任让干事通知广播站,召集孩子们到院子里集合。
启强在广播站俯视所有的孩子,高妍在Cao场上依次翻寻了个遍,都没找到弟弟。
干事又通知各组护工队长,让他们抱来几本厚厚的姓名册,依次查询。
终于,一个年迈的队长婆婆高呼:“找到了!刚刚被一个叫樊坤吴的人给领养了!”
她激动得忘记放下了手上的放大镜,依旧拿它对着眼睛,将眼睛折射得跟鹅蛋一样大。
启强的内心如五雷轰顶,瞬间说不出话来。
“凭什么刚抱走就送人?!”高妍气得踢翻了椅子。
“我们的领养都是按规定走流程,哪条法律规定刚抱来的孩子不能让爱心人士领养?!”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根本忽悠不了高妍和高启强。
“你们就是涉嫌违法,我如果找不回弟弟,你们都要受到处分!”高启强:“樊坤吴呢?我要找到他!”
干事找到负责孤儿领养机制的主任,主任让新来的实习生翻阅相关档案,找到了樊坤吴的家庭住址,递给了高启强。
樊坤吴祖籍虎州,是启盛姑父的客户,靠出口茶叶,炒卖洋货赚了不少钱。
老婆给他生了五个女儿,今年又怀了一个。他给医生塞红包,让老婆照b超,结果影像显示还是女儿。
在樊坤吴看来,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是不能继承家庭产业的。老婆比他大十岁,已经是高龄产妇,这胎生下后,再怀孕的几率很低。因此,他打算买个男孩做儿子。
和大多数富人一样,樊坤吴选养子时特别挑剔。
熟人们帮他物色了不少男孩,要么面相不好,要么八字不合。他都没看中。
高妍老公把启盛介绍给樊坤吴,樊坤吴看到照片,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
“眼神鑫利,眉清目秀,额头软滑,面相非常好!”
他又排了启盛的八字:
“这孩子竟然是土命,我正好缺土。”
“五行相生,无相冲相克相刑之理!”
樊坤吴激动得拍手叫好,“这孩子肯定旺我,我要定他了!”
樊坤吴谨慎,为了“合法”地将启盛拐走,让启盛姑父以“父母双亡”为由,将启盛送给孤儿院,再以在孤儿院领养孩子的名义,将启盛带走。
蓝天孤儿院一直以这种方式遮掩专供富人的卖子产业链,并从中牟取暴利;而姑父也以中介的身份拿到了不少钱。
樊坤吴费尽心机,花了高价才得到启盛,当然不肯轻易放回去。
他也料到,启盛嫡亲的家属,肯定会找上门来。
所以,在高启强、高妍来到樊宅之前,他已经带着启盛藏了起来。
一藏就是四年。
第一辑完
四年过去了,转眼已到1987年。
高启强得到消息:樊坤吴为了凑齐交罚款的钱,临时把启盛秘密地卖给了在岛城月亮湾居住的远房亲戚。
今晚,他骑着找别人借的三轮篷车,从京海到岛城月亮湾,只为与弟弟重逢。
这四年来,高启强常常带着远亲近戚们去樊坤吴的豪宅门口,举着横幅和大字报闹事,也想找机会翻墙或硬闯进去。但大多时候,樊宅大门紧闭,高墙森严,根本无法深入。
这四年来,高启强也在法院不断地打官司与上诉。
但樊坤吴为了打赢官司,买通了不少关系。法院按照法律综合评估监护人条件时,认为高启盛父母双亡,哥哥未成年,没有抚养能力。认为樊坤吴走了领养的流程,养阿盛属于‘合法’行为,且家庭富裕,生活稳定,具有评估优势。
高启强密切跟踪樊坤吴的行迹,一度带着妹妹从京海辗转到虎州,听人说在京海本地电视台看到弟弟一晃而过的影像后,又回到京海。
时间一久,跟着一起集会的亲戚越来越少。
高启强想起一起混社会的朋友们,可朋友们出去打工了。
渐渐地,只有他一人在樊宅外,孤军奋战。
高启强常常梦到高启盛。
梦里的启盛永远都是小不点,要不是六岁时背着书包乖乖回家;要不是两三岁时满地爬。他甚至梦到弟弟被人虐待,满身是伤。惊得他半夜醒来,捂着胸口唉声叹气。
四年过去,启兰已经读小学,高启强也19岁了。他偶尔在路上看到启盛昔日的同班同学,都已经是五年级的大孩子了。
启盛大概也长高不少吧。
这四年来,启强常常自责没有看好弟弟,那天若能按时下班,弟弟早就平安回家了。
最开始,高启强也会胡思乱想:他真的会对阿盛好吗?会不会虐待阿盛?
阿盛有时候脾气很倔,会不会在樊家受委屈?
又或者阿盛在那里已经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忘记了哥哥。
说不定,他在喊樊坤吴爸爸。
如果樊家人真的待他很好,让他留在樊家,比在矮破小的高家幸福多了。
只要弟弟幸福,什么都可以随他愿。
但直到1984年的某一天,也是弟弟被樊家抱走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高启强在樊宅门口静坐示威时,突然听到上方飘来一阵清甜的呼唤声:
“哥哥,哥哥!”
他抬头,看到高启盛正趴在二楼玻璃高窗上跟自己妈打招呼。
启盛的小身体不停地晃动着,他双手死死地抓着窗子上的把手,以避免摔倒。
樊坤吴已经把他锁在家里好多天了,仅仅为了不让高启强见到他。
可能血脉相连,心有灵犀。虽然没有人告诉启盛,但启盛总觉得哥哥应该就在家门外,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这天,趁着仆人不注意,启盛搬来椅子,又在椅子上摆凳子,一级一级地爬上去,颤颤地踮脚,扒着窗子向往观望。
果然,哥哥就伫立在窗外墙角,等他回家。
看到阔别已久的哥哥,启盛激动得眼泪哗哗直流。
哥哥,我好想你!
“阿盛,阿盛!”高启强拼命挥手。
哥哥想你了!
“你怎么爬上去的?小心啊!”
一年过去了,原来弟弟还记得自己,他肯定也想见到哥哥!
窗子太高,筑了严密的防盗网。启强要找借位爬上去,将启盛救出来,就看到一人将启盛抱走了。
“阿盛!阿盛!”
这场阔别重逢转瞬即逝,高启强都没有看清弟弟的样子。但他信心倍增,坚信弟弟依旧爱自己。
樊坤吴一直不肯弟弟见自己,说明弟弟还是很想和哥哥在一起的。一旦弟弟能上法庭,他肯定会选择哥哥。
那一刻,高启强坚定信念:必须要和弟弟见面,才能知道弟弟真实的想法!
1987年,姑妈高妍通过新闻发现京海正在展开“偷税漏税整治行动”,便建议启强举报樊坤吴偷税。
没曾想,为争夺抚养权,打官司屡次失败的高启强,这次竟然给樊坤吴沉重的打击。因为偷税,樊坤吴面临三年监禁,还要赔付让他几近破产的高额罚款。
举报之前,高启强就预料到,樊坤吴为了交罚款,极有可能转卖启盛。
他利用老乡关系,找姑妈等亲友借了三万块钱,偷偷买通了樊坤吴的贴身男佣,以便打听启盛的下落。
樊坤吴偷税罪名成立后,高启强找到其贴身男佣,得知樊坤吴为了抵交罚款,将启盛卖给了住在岛城月亮湾的远房亲戚。
樊坤吴做事谨小慎微,转卖启盛的事,除了买卖双方,只有贴身男佣知道。
四年了………
折腾了四年,终于迎来一线生机。
得知启盛的下落后,高启强开着三轮车,毫不犹豫奔赴岛城。
岛城月亮湾的豪宅倚靠矮山,高启强很快找到翻墙入室的途径。
四年漫长无果的等待,让高启强不再相信当面协商能收回弟弟的抚养权。
这次,他要直接抱走启盛。
翻墙的时候,透过三楼茶色玻璃窗和洁白透光的窗纱,启强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男孩的身影,在橘色灯光中闪烁、漂浮。
是阿盛吗?高启强特别激动。
他翻进内院,潜入客厅,在茶几上,看到一盒速效救心丸和一瓶降压药。
是阿盛的药吗??难道他得了心脏病?!!!
本来保持镇定的启强,一看到药瓶,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到他身边。
“给我滚出去!!!”尖锐的声音响起。
启强迅速抬头往声音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拿着烟灰缸朝自己砸来。
高启强连忙往后退,并护住自己的头部。
“我是来找弟弟的!”他赶忙解释,“我不是贼!”
“哪里来的流氓贼盗,滚出去!”中年男人正要抄起凳子,突然捂着胸口,赶忙俯身拿降压药吃。
“你刚买来的孩子,是我的亲弟弟,我找他四年了。”高启强说,“对不起,我知道这样涉嫌犯罪,但我太想我的弟弟了,因为一直联系不到您,只好………”
高启强感觉,这人并不像樊坤吴那样强硬狡诈,应该比较好说话,他决定保持礼貌,打感情牌。
“你说豆豆是你的弟弟?”
豆豆?樊家给他改了名字?
“您是不是从樊坤吴那儿买来了一个孩子,他是我的亲弟弟,樊坤吴把我弟弟抢走了。我从小将弟弟带大,我知道弟弟的生活习惯,他肠胃不好,对花粉过敏,樊坤吴为了躲我或者躲债,带着弟弟东逃西藏,他敏感怕生,哪里受得了这些折腾?我就想见见他,看看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委屈……”
说着说着,泪水在高启强的眼眶里打转,他抬头,见三楼房门紧闭。
小盛会不会就在房间里,偷听对话?
如果这家主人对他好,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想在这里住,也可以………
哥哥会尊重你的要求……
但阿盛………哥哥很想再见到你……
“………你这做哥哥的真不容易啊……”中年男人沉思片刻,给高启强递纸巾,让他擦拭眼泪,“我可以让你们见见面,但我为他花了不少钱,豆豆也挺招人疼的。你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考虑好,让我一下子放手,我还真舍不得……让我想想……”
高启强嘴唇嚅动,刚要开口,忽听到“砰”的骨头砸裂的声音。只见汩汩鲜血从睡衣男人的额顶渗出,如红色瀑布般流满全脸,又淋落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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