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薛怀的妻子瑛瑛,也逃不过一死。可柔嘉公主如此聪慧,怎么可能听不出英平王信里的言外之意?她只是不敢往深处细想。瑛瑛的回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薛怀好不容易保下了一条命,绝不能再葬送在暗卫的手里。可是从江南回京城的路上危机四伏,即便有她同行,她带来的这些死士也不足以与皇兄皇叔安排的人手相提并论。最好的法子,还是让薛怀放弃追查江南的赈灾银两,安安稳稳地回京后,继续做他逍遥自在的承恩侯世子。柔嘉公主沉yin半晌,便摒弃了心中对瑛瑛的嫌恶,向她提起了此事。瑛瑛一愣,恐惧蔓延至心间,即便如此她还是抬眸迎上了柔嘉公主的目光,告诉她:“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只是夫君既已查探到了王大人的罪证,只怕是宁死也要将这罪证递到陛下跟前。”若薛怀是个惧死之人,怎么可能在周景然与王玉嫣大婚之日与王启安兵戈相见?他不怕死。这也是柔嘉公主认识的薛怀,不惧身死,清正刚直。她叹息一声,只道:“若他一人回京,他必然会无惧生死。可如今有你在,他至少会为你考虑。”此时的柔嘉公主哪怕再心有不甘,哪怕再不愿承认薛怀心悦瑛瑛的事实,却也只能靠着瑛瑛的存在来让薛怀顾惜自己的性命。瑛瑛听后一怔,想去瞧一眼柔嘉公主的面色,可她此时已挪开了目光。两人相对无言,约莫沉寂了一刻钟之后,木榻上的薛怀倏地咳嗽了一声,两人立时走到木榻旁。薛怀悠悠转醒,整个人仍是虚弱不已,可到底是睁开了明眸,露出勃勃的生机来。瑛瑛是喜极而泣,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她轻唤了一句:“夫君。”薛怀睁了睁眼眸,花了不少气力才能分辨出眼前之人的样貌。瑛瑛与柔嘉公主立在一处,两人皆用无比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他艰难地咽了咽嗓子,想回应瑛瑛的话语却又着实没有气力。瑛瑛见状便笑着对他说:“夫君刚醒来,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妾身就在这儿陪着您。”这时的柔嘉公主留意到薛怀醒来后的目光几乎只落在瑛瑛一人身上,她有心想与薛怀说两句话,可却发现自己根本融不入这两人亲密缱绻的氛围之中。柔嘉公主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薛怀这儿不过是个外人而已。她自嘲一笑,落寞地朝着外间走去,留给薛怀与瑛瑛能独处说话的余地。又过了一个时辰,日暮昏黄,薛怀再饮下剩余的汤药之后,终于能出言说上几句完整的话语。瑛瑛也第一时间告诉他:“是柔嘉公主救了夫君您,她因担心夫君您的安危,从京城赶赴到江南,派死士搜寻您的踪影。”薛怀一愣,着实没想到柔嘉公主会为了他从京城赶赴江南。她是金枝玉叶,本不该来江南这等水患之地。因见薛怀蹙起了眉头,瑛瑛便壮着胆气继续说道:“周大人寻了您一个多月,妾身以为您已身死,便打算回京去向祖母、母亲等人报信。”说到此处,瑛瑛积压在心口已久的悲怆仿佛寻到了由头发泄一般,她几乎是泪如雨下般地向薛怀诉说着心里的歉意。“是我不好,只在江南待了一个月就认定夫君已死。若是没有柔嘉公主的坚持,夫君该怎么办才好?”泪水淹没了瑛瑛的眼眶。“妾身对不起夫君。”瑛瑛趴伏在薛怀的木榻边上,一遍遍地落泪,一遍遍地吐露着自己的忏悔。薛怀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瑛瑛,在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便上前握住了她的柔荑。他说:“瑛瑛,不要哭。”“这一回我能活下来,是上苍庇佑。”薛怀忍着身子里的不适,朝着瑛瑛淡淡一笑。“你没有错,那一日我让你避开王启安的眼线回桃水县时,就告诉过你,要保护好自己。你是我的妻子,也是你自己,你要爱自己胜过爱我。”薛怀说了一番话,便不得已要停下来缓一口气。“江南到处是王启安的人手,你留在这儿一个月已是十分危险。回京,并没有半分错处。至于公主的恩情,我牢记于心,将来若是公主事涉险境,我必会以命相报。”薛怀说罢,为了驱散瑛瑛心间萦绕着的愧怍,便调笑似地捏了捏她的柔荑,告诉她:“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因薛怀这番善解人意的话语,瑛瑛脸上的泪意愈发汹涌。薛怀越是光风霁月,越是这般体贴地接纳了瑛瑛所有的私心,她便愈发唾弃自私的自己。这般笃定且真挚的爱,将瑛瑛团团包裹,将旧日里那些独自一人舔舐的伤口修补得完完整整。瑛瑛泣不成声。立在屋外的柔嘉公主隐隐约约地也听见了瑛瑛动情的泣泪之声。不必细想,她必是抢先一步告诉薛怀她离开江南一事,其间必然掺杂着无数啼哭的泪水。薛怀必定会心软,甚至还会闻言劝哄那个庶女。柔嘉公主立在徐徐的冷风之中,身上的墨狐皮大氅仿佛根本遮盖不住入骨的寒冷,冻得她竟悄然发起抖来。
身边的死士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公主未发话前,都不敢轻举妄动。良久,柔嘉公主才从心口纾出满腔的愤懑之意。她可以输,但不能输的这么窝囊。若瑛瑛心悦薛怀,待他细致入微、情真意切便罢了,如今瞧着她只是个自私自利之人。柔嘉公主怎么甘心把薛怀拱手送给这样的瑛瑛?薛怀休息了十日,如今已能下地行走。柔嘉公主带来的人手里并无擅进庖厨之人,吃食全由瑛瑛一人下厨劳作。柔嘉公主与薛怀商议着回京的时间,并状似无意般地提起那日她在江南境外遇见瑛瑛的马车一事。薛怀却是罔若未闻,只对柔嘉公主说:“江南水患危急,公主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多留的好。”他顾左右而言他,柔嘉公主也不愿做那等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长舌妇,便只道:“那便明日回京,你们的车马跟在本宫后头即可。”她虽不知晓这一路上薛怀是否会遇到伏兵,她能做的便是在尽量多保着些薛怀。薛怀谢过柔嘉公主的好意,转眼瞧见瑛瑛端着素菜汤进屋,他便替瑛瑛拉开了小杌子,引着她坐下后便问:“瑛瑛,明日我们一起启程回京。”瑛瑛低眉顺目地应下,眼瞧着木桌上坐着的柔嘉公主连筷子也不动一下,便愈发悻悻然地不敢言语。每回瑛瑛见了柔嘉公主以后,都会打从心底生出些与明月争辉的卑怯来。薛怀眼瞧着瑛瑛一日比一日的怯懦,心下也不好受。当日夜里,他悄然地走到了望湖村水流潺潺的溪口处,恰在那里瞧见了默然赏景的柔嘉公主。四下无人,他上前朝公主行了礼。柔嘉见了他,总是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也顾不上担忧回去路上的艰险,只笑着说:“本宫瞧着,你都好全了。”薛怀脸上的笑意恭敬又疏离,他不止一次地向柔嘉公主道谢,此番从嘴里说出来的也是那等客套而冠冕的话语。“多谢公主相救,您的大恩薛某没齿难忘。”金澄澄的夕阳余晖落入西边的一望无垠的湖底,水面折射出波光粼粼的余晖,灼疼了柔嘉公主的美眸。她叹息一身,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怅然:“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话。”柔嘉公主抬起炯炯的目光,直勾勾地凝望着薛怀俊朗清濯的面容,不知攒了多少孤勇,才敢出声问他:“你喜欢上那个庶女了吗?”薛怀一叹,只淡淡答道:“公主想听实话吗?”柔嘉公主不答。薛怀却兀自答道:“是。”话音甫落的那一刻,柔嘉公主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倏地往下滴落,她甚至不去计较公主的尊严与体面,就这样凝着泪望着薛怀。而薛怀的心里盛着感激、装着尊敬,甚至还多了几分要为柔嘉公主肝脑涂地的忠心。却独独没有情爱,没有愧怍。他弯下膝盖跪在了柔嘉公主跟前,余晖也格外偏爱他,彩霞掩映落于他的眉眼之中。薛怀一字一句地说:“我与公主发乎情止乎礼,从没有逾距之举。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自该嫁得一个如意郎君才是,薛某已不是公主的良配,还望公主往后只珍重自己的安危,不要再为了薛某身涉险境。公主大义,薛某毕生难忘。可除了恩情以外,薛某只有对公主的尊敬之意,再无他念。” 进宫拟定了回京的日子后, 柔嘉公主便与薛怀商议了回京的路线。为了躲避层出不穷的暗杀与伏击,柔嘉公主便从自己带来的死士里挑选了几个与薛怀身量气度有些相似的人,让他们伪装着薛怀上路。临行前两日, 邹氏来为瑛瑛送行, 闲暇时提起京城繁华富庶的景象,邹氏便由衷地感叹道:“我也想随你一块儿去京城。”她并不是厌倦了江南烟雨朦胧的日子,只是不想再与周景然有任何的瓜葛。她的爹娘早在三年前便双双去世, 邹家的祖宅也被族人们瓜分了干净, 若不是这些人还忌惮着周景然的官位, 只怕连邹氏这个出嫁女也不肯再认了。如今邹氏已与周景然和离,当真是无处可出,与其待在江南后再与周景然纠缠不清,倒不如割舍了家乡,去遥远的京城瞧一番新天地。瑛瑛明白邹氏的苦楚,闻言便道:“只是此番回京险难重重, 我只怕你会被我和夫君连累。”邹氏却笑道:“怕不怕的, 人这一辈子哪里能预料到往后的处境?难道我待在江南就一定安全吗?”说完这话,邹氏便仰头从木窗外眺望湛蓝的天空,时不时有几只飞鸟翱翔其中, 无忧无虑地震颤着翅膀。从前的邹氏满心满眼都只装着周景然一人, 要么就是主持周家的生计与开销, 要么就是帮扶安顿灾民。她甚至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日。“我愿意随你们一起回京,无论险阻。”邹氏目露坚定地对瑛瑛说道。瑛瑛也没有第一时间应下邹氏的请求, 而是在询问了薛怀的意思后才给了她回复。薛怀自觉愧对邹氏,听得瑛瑛的话语后, 便道:“不巧的是,此番回京, 我必定要带上周景然。”这话着实出乎瑛瑛的预料,可细想了一番后,她又明白了薛怀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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