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事烦忙,除了封土之争,他近来还有一桩要事——周秦交界,公子翼正令人秘调两个月的粮草。兵戈无定数,此事若要同他预想推动的一样,非是易事。赵姝见他一杯接一杯地闷头饮酒,吃起羹馔来亦是同从前别无二致的粗放。这样的秦王孙,同人前褒衣博带,孤竹清和迥然。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赵姝方才亦饮了酒,此刻怔怔地瞧他。这般颓然真实的他,倒是叫她心底生起安稳熟稔。见桌上的荤食rou糜都被悉数推在自己这边,她夹了筷炙rou细嚼了嚼,随口闷闷地说了句:“你这不吃荤腥的习惯倒还留着。”嬴无疾从苦恼谋算中抽离,不答反问:“你那些见闻用来说书倒是不差。方才什么海东青,还有义渠人的马蹬,我是从未听闻,长夜无事,再捡几个说来听听。”他同她侧身并排倚坐在塌上,捏着一只酒爵出神,未曾侧眸再瞧她一眼,语意里卸了嘲弄,好似在同多年旧友叙旧闲谈。烛火摇曳,五色灯纸晕开这一室暖意蒸腾,鼻尖的酒菜香气里还混杂了一丝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木味道。眼前人撩了袍袖,金刀大马地挡在案前饮酒吃菜,墙上薰架边挂着他的半丈铁剑。窗外冷月湖风,这一处和暖安稳。即便这人言辞刻毒,倒绝不会对她做什么。赵姝心防卸下,也觉出炙rou鲜嫩,果脯津甜,遂在他身后盘膝靠着几案,一边饮酒一边说起了陈年旧闻。……夜至中宵,那酒是越喝越烈,从一个时辰前开始,原本的对答闲话渐渐的就成了赵姝一个人的阔谈嬉笑。屋内五色彩纸晕染的光线,此刻在她眼里成了琉璃世界。眼前一人沉默着,他斜倚在塌上,乍一看似玉山倾颓般亦染了醉意,可那双注视着她的碧眸却凝重清冷。“去岁我赵国废撘笞以上酷刑,连如晦哥哥都不赞同呢,两派公卿磨到最后,父王都应了废刑,只御史那糟老头子慷慨陈词,祖宗家法的,你可知,最后孤是怎么叫他同意?”赵姝撑着椅背,抱着酒尊一脚跨上去,竟蹲在圈椅上,笑意酣然尽是得意,她没瞧见烈酒已经被换成了米酿,仰头又饮一大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接口道:“那老儿天天弹劾百官,自己竟同左将军新妇私通,孤只是借英英的名头约了那位姐姐出来,当日就吓得那老儿颔首署名。”咂了咂嘴,觉着味道有些奇怪,她毫无形象地从椅上跳下,两步上前夺过桌上真酒,讷讷道:“你们秦人刑法名目实多,不是我咒你,早晚得遭了天谴。哎,孤那太子印就用了那么一回,就差点被那帮言官谏臣烦死。”嬴无疾早就吃好了,酒亦只是饮得三分。他就这么一直陪着,起先确是为赵姝游历诸国的见闻所引,而后她的话便没了条理,颠倒错乱起来,可他只依旧由着她。说话的人愈说愈醉,听的那人,却是一点点清明起来。她举杯踱步,浑噩失态,瞧在他眼里,却是娇憨有趣,灵动自然。粉衣藕带,双鬟若云,就好比是一只成了Jing的林间矫兔。他追寻游走的视线里,渐渐多了些不明意味。
见她腰封松斜着歪了,那般紧束的襦裙,还是弱不胜衣,他忽觉胸腹间多了股燥热,热意里还掺了分酸涩。多次迫着自个儿避开视线,他随手将烈酒换下。热意涌动了一圈,正要偃息之际,前一刻还笑盈盈仙童月Jing般的人,忽而垮了脸失魂落魄地在腰侧摸索寻找。“孤的太子印呢?”下一刻她面若醍醐,苦着脸一头撞进了男人怀里,变脸似地大哭道:“连外祖也不要我了,孤完了,我什么都没了,完了。”胸口处双髻蹭得散乱,嬴无疾周身一僵,身子竟不可遏制得起了反应,他眸色暗沉,当即气息不稳地将人一把推开。 侍奉1这一下实在是用足了气力,待他紧绷着身子被铜器坠地的钟鸣声惊醒时,人却已经跌出了丈远。硕大的金羊铜尊堪堪砸在脚边三寸,赵姝肩头一颤,生生咽回了才崩溃的心绪,背后磕在屏门槛上,痛得她酒意顷刻散了。瞬息的清明里,她仰首讶然惊望他。还来不及堕下的泪珠纷落,眉梢晕红染雾,那双眼里满是惧怕惶惑。方才的力道实在太大,她只记得自己好像一块破布被丢了出去。分明前一刻还好端端在说话,怎么突然就发难,似是厌恶到要杀了她一般。她陡然忆起自己曾经对这人做的事,酒意深处却清明,她立时收回视线,委屈悲绝顷刻被猜测惊怖替代,遂手脚并用地缩起身,安静地贴着墙角。这一切转变自然尽数落在嬴无疾眼里,他方才听的酒尊落地时就已懊悔,早知这人是个虚架子,没成想倒比个姑娘还弱。即便是手染鲜血地走到今日地步,他也总还有些不伤鳏寡孤独的底线在。原是想去扶一把的,才靠近时,周身热意再涌,他罕见的黑了脸,长眉紧皱着,一错身便跨过屏门,径直走到墙边取下佩剑。取剑的一瞬,他清晰地瞧见墙角人影晃了晃,略忖了下,到底没有开口。出去的时候,只穿了单层的裘衣,倒连斗篷都忘了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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