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东化却不慌张,他沉声向众人喝道:“巡抚大人有令,此次兵变,只追究首犯石明等六人!其他人,一概放过,所得钱粮,也无需上缴!巡抚大人慈悲,尔等还聒噪作甚?也想下狱杀头吗?还不速速退去?”当听到这句话,大街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方才那些吵闹叫喊辱骂声,立刻消失不见了。那些军兵脸上的义愤填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犹豫和退缩。巡抚大人都说了,从犯一概不追究,既然石明他们六个都被抓了,那咱们就都没事儿了!何苦为了他们赔上自已性命?于是,军兵们沉默了,不少人更是低着头,悄悄的退了回去。终归还是自私的人多些,这一点点儿好处,就将西宁卫的军兵们给轻松分化。这一幕像是一根针一样,狠狠的刺痛了石明的心,让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汪东化瞧着早在自已预料中的这一幅画面,心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裴长卿大病初愈,身子骨儿还虚弱的很,走的就慢,一个亲兵狠狠的一脚踹在他膝盖弯上,裴长卿腿一软,便是重重的跪在地上,只觉得双膝剧痛。他身体不受控制的撞在地面上,额头重重的磕在砖角上,顿时鲜血长流。他身后那亲兵恶狠狠的骂道:“滚起来,给老子滚起来!装什么装?”出乎他预料的是,裴长卿并未求饶,也没有惨叫,他只是抬起头来,年轻而清秀的脸上因为沾了鲜血而显得狰狞,他盯着这亲兵,忽然露齿一笑:“你记住,你活不过明日此时!”那亲兵被他给笑的心里一阵瘆的慌,竟是不由得有些畏惧。但接着,这畏惧就变成了羞怒,他更是凶狠的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好啊,老子等着,老子等着看你怎么弄死我!”裴长卿一言不发,只是咬着牙忍着。还是汪东化看不过眼,制止了那个亲兵,他瞥了东侧一眼,淡淡道:“别打死了,等大人过堂之后,怎么打都随你!”西宁卫有两个衙门,一个卫指挥使衙门,基本上是形同虚设。另外一个则是真正的权力机构——兵备道衙门,甘肃巡抚是西宁兵备道的直接上司,他来到这里,自然要把兵备道衙门作为驻跸之地。不过不久之前,兵备道衙门被石明等人一把火烧了,现在临时充作衙门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牢房则是在后院,是地窖改造的。汪东化等人把裴长卿六人押到这里来,一个牢头儿带着几个牢子前来迎接。那牢头儿一瞧见石明,便是两眼一亮,Yin测测道:“姓石的,没想到吧,你落到老子手里了,老子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些牢子都是欺软怕硬的角色,一个个最是能欺压良善,但凡是下了大狱的人,都要在他们手里受尽痛苦,一个个凶狠的跟阎王爷也似。但一旦有人不畏惧官府了,不任由他们摆布而不敢反抗了,他们成了废物!前些时日石明带人烧了兵备道衙门,很是杀了几个牢子,当时这牢头儿带着其余的牢子一个劲儿下跪求饶,把额头都给磕破了,石明才饶了他们一命。但没想到,今日他们又抖起威风来了。汪东化冷冷道:“巡抚大人过堂之前,他们汗毛都不能少一根,不然唯你是问!听到了吗?”“是,是!”那牢头儿赶紧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连声应是。————注:明朝边军,每月发放的粮饷分两部分:一为谷米,称本色。二为银子,称折色。兵备副使,就是兵备道的另外一个称呼。地窖改建的地牢并不大,里面很Yin冷chaoshi,铺着的稻草一抹似乎能挤出水儿来,老鼠臭虫乱窜。空气很污浊,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大伙儿被分开关押,有人长吁短叹,有人闭目等死,裴长卿则是靠在墙上,脑海中急速的运转着,想着对策。晚饭是一碗稀得见光的菜汤和一个糠麸做的窝窝头,硬的似乎能把人给砸死。裴长卿却是一点儿都不嫌弃,把他窝窝头掰碎了,拿菜汤泡开,全都吃了个干净,一点没浪费。虽然环境极恶劣,但总算那牢头儿不敢违背汪东化的话,没有对裴长卿他们动刑。一夜无话。 今上,是个跛子!此人可说是长相俊朗,脸颊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给他增加了几分冷酷的气息。他瞥了一眼裴长卿,什么都没问,便是扔了两根签子下来,淡淡道:“二十大板!着实打!”
衙门里,丢一根签子代表打十大板,而着实打,则是说下狠手,完全不用顾忌。后世影视剧中挨了几十大板还能生龙活虎的场面绝不会在这里出现。行刑用的大板子,一板子下去就是皮开rou绽,十板子就能把个体格差的给打死。像是裴长卿这种大病初愈的,绝对挨不过二十板子。等到打完,就要成一滩烂rou了!侯东莱这是要把他给活活打死啊!裴长卿却是怡然不惧,朗声道:“大人也不问问案,直接就打吗?”侯东莱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眼中没有丝毫的情绪,他又扔了一根签子下来:“堵上嘴打!”“是!”几个亲兵大声应是,凶狠的扑了上来。裴长卿盯着侯东莱,急声道:“候大人,今日你若是打杀了我,来日你必有大难!”他说这种话,侯东莱根本都不屑于信,就当没听见,摆摆手,意思是赶紧打。几个亲兵过来把裴长卿摁住,裴长卿一边挣扎一边大喊道:“候大人,你在焉支山铸的那口大钟,现在可还响吗?”侯东莱浑身一震,眼睛死死的盯着裴长卿:“你说什么?”裴长卿抓住这个机会,大喊道:“我梦里有神人指点,知前后五百年!我知道你身前大事,也知道你身后大事,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倒霉,更知道你什么时候死!你若打杀了我,我保证你活不过万历十年!”侯东莱拧着眉头盯着他,在揣摩裴长卿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他是儒家信徒,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对这种神鬼之事是不怎么信的,但裴长卿方才说的那句话让他很震惊。他为了给病重的老母祈福,特意出资铸造大钟,捐给焉支山上的钟山寺,这件事很隐秘,便是他的亲信也少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乱贼,是怎么知道的?他心里拿不准主意,摆摆手让几个摁着裴长卿的亲兵退下,然后又把大部分亲兵都屏退,对裴长卿道:“本官铸造大钟的事情,知道的人总也有些,你再说一件隐秘事!”裴长卿瞧着他,嘴角忽然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今上,是个跛子!”侯东莱浑身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脸色大变,差点儿就晕了过去,满脸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万历皇帝是个跛子这件事儿,只有极少数的高品级内宦和外朝寥寥几人才知道,眼前这个下贱军汉怎么可能知道?他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身为甘肃巡抚,颇得皇帝器重,在某次召见的时候偶尔瞧见的。普天之下,知道这个秘密的,绝不超过十人!这等事,是没人敢往外传的!不但是他,留在堂中的那些亲兵,都是满脸的不敢置信,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心中视若神明的皇帝,竟然是个跛子!侯东莱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低声斥道:“你们方才什么都没听到!”“是!”几个亲兵慌忙道。侯东莱又命人招来一个幕僚,然后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裴长卿知道,这是要让人查自已的底儿去了。“那你就说说,老夫的因果落在何处?”那幕僚离开之后,侯东莱逼视着裴长卿,缓缓问道。裴长卿知道,今日不说出点儿什么来,是骗不过他的,他也毫不示弱的看着侯东莱,口中吐出三个字:“张相爷!”张相爷,自然便是如今大明首辅,张居正!侯东莱浑身战栗,体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怎么说?”“还用得着我细说吗?侯大人,咱俩明人不说暗话,你就别跟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裴长卿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你的儿子,前些时日因为私事使用驿站,张相爷下令严惩,将令公子的官荫革去。张相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已经对你心存不满。我是个小人物,你想杀就杀,但在张相爷面前,你侯大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要杀也就杀了。”侯东莱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畏惧,急声道:“你的意思是,张相爷要杀我?”听他说完这句话,裴长卿心中长舒一口大气,心下笃定,知道侯东莱心里已经相信了自已。他冷哼一声,大咧咧的在地上坐下,不再说话,做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侯东莱眼中有危险的光芒露出来,他眯着眼看着裴长卿,冷笑道:“你觉得我不敢动你是吧!”“我有条件,你若不答应,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一个字。”裴长卿瞧着他道:“你有能耐就杀了我,我在地狱等着你!”裴长卿这话说得冷气森森,让侯东莱也是不由得心里一寒,他看了裴长卿一阵儿,忽然点点头,冷酷一笑:“三木之下,岂有勇夫?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是不是真这么硬!”说完便摆摆手:“上夹棍!”这些刑具,都是堂上必备的,夹棍有夹脚踝的,也有夹手指的,亲兵拿上来的,是夹手指的。动手的正是之前踹裴长卿的那个,他满脸狰狞的看着裴长卿,和另外一个亲兵把裴长卿的手指套进去,两人对视一眼,狠狠的往两边拉动绳索。木头制成的夹棍死死的夹住裴长卿的手指,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让裴长卿忍不住眼前一黑,几乎忍不住要惨叫出声。但他知道,此时绝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只要是稍微露出一点儿苗头,侯东莱就能摸准他的性格,从此之后,自已将完全失去主动,只能任由侯东莱鱼rou!所以他咬着牙,死死的挺着!剧痛一波一波传来,裴长卿几乎要活活疼晕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上的疼痛终于减弱了,他已经是浑身冷汗,手上血迹斑斑。但他却依旧是昂着头,挤出一丝笑容:“侯大人,我骨头还算硬吧?”侯东莱眉头一挑,本来还想对他用刑,但在此时,他派出去的那幕僚回来了,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东主,已经查清了,这裴长卿本是陕西布政使司巩昌府人,流民出身,十三岁被招募成军,没读过书,不识字,从未离开过西宁卫城周围十里之外。他认识的人,也都是军户募军,寻常百姓!”侯东莱听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儿,彻底的信了裴长卿的说辞——如果不是有神人指点,一个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军汉,岂能知道这些东西?他不敢对裴长卿用刑了,万一裴长卿受刑不过,又心怀怨恨,给自已胡乱指一条前路呢?他倒是一条贱命,但自已的命可值钱啊!而且,他现在隐隐然对裴长卿有些畏惧了,毕竟是受过神人指点的! 手辣心黑侯东莱目光一阵闪烁,终于服软,道:“你有什么条件?”裴长卿心中一松,差点儿就晕过去,他强撑着道:“我大病初愈,身子虚弱,需要一处安静的院子静养,吃喝不能短缺了。我的几个兄长,需要救治,他们都要活着!”侯东莱很干脆,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他招人进来,把裴长卿带了下去,让他在堂下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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