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自己心下又后悔,不该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便走去蹲在他膝前,脸偎在他腿上。贺台自然懂得,垂下手来摸她的发髻,一路又从发髻恋恋地摸到她面上去,摸到shi漉漉的一片泪水。这话不知怎的传到青竹耳中,便私下将贺台请到她张表叔家中理论。经过这一场这边推那边让,纵然于她是件大喜之事,也很难高兴得起来了。她坐在榻上,笑颜干瘪,半晌未得一句,任由那嗡嗡的蝉嚣莺嚷从耳畔滑过来又滑过去。后来贺台捂在帕子里咳嗽了两声,她方渐渐回神,“我看你的病怎么越来越坏了?”贺台笑笑,“可不是越来越坏嚜,如今是数着日子在过。”想起来他先前在这间屋子里和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那时候伤心之余,还觉得亲切,因为他只肯对她说这些。他把他的丧气和灰心都留给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亲密。她也笑了笑,“所以后头的日子,只想拿来陪二nainai?”“你听见了什么?”她还是笑,越笑越感到悲哀,“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说你答应了老太太封个姨娘,不过在人选上有些犹豫。从前我以为是我们没际遇,现下明白了,是你根本没想过要我。”贺台既未承认,也没否认,沉默一阵,笑道:“那三弟呢?你怨他么?”青竹敛了笑意,“我怨他什么?我跟他原就清清白白的主仆,怨得着他什么?”“他不是叫你白等了许多年?”贺台把脸一歪,又笑着垂下去,“若不是等他等不到,你又怎么会跟我?”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青竹也迷惘起来,想到池镜那日坐在书案后头,手里卷着本书,眼也不看她,却忽然和她说:“我预备和老太太说,把你送去二哥院里,封你做姨娘,想必你也乐意。”她当时过于震惊,反而一时没能高兴起来,有些惘惘的,“可是二爷二nainai未见得会乐意。”“他们没理由不答应。”池镜放下书来,欹到椅背上笑着,目光淡淡地在她身上溜一遍,就歪着落到书上去了。池镜一向是这样看人,佻达的目光有意无意中在人身上逗留一下,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越往前追溯,那目光越是深刻。不确切是哪一年,他回到南京来,一进院看见她,便说:“你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本来乱跳的心猛地迸出一阵狂喜。然而他一径从她身边走过,走到廊下,又对金宝说:“唷,连你也长成个小美人了。”他不知道他那漫不经意,是卷进人心里的无端风波。或许他也知道,但他从不在意后果。她惘然至今,在等待中随波逐流,要不是贺台提醒。她想他提醒她的目的也无非是为自己开脱,就又笑起来,“你不情愿就说不情愿,何必又赖给我?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封我做姨nainai。”贺台笑道:“我没说我不情愿,只是替你有些不值。你等了三弟许多年,到头来,他只想把你支开。你怎么不想想看,他要送个人给我,屋里那么些丫头,怎么偏拣你来?”把青竹问住了,谁知道池镜是什么道理?偏回到府里来,房中无人,听见玉漏也在卧房里这样问——“现下老太太松了口,说只要二爷愿意封姨nainai,满府的丫头,随他自己去拣。你一定要送青竹去这事,我看未必能成功。我也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一定拣青竹送去?”其实猜着了个大概,想必池镜也知道了青竹和贺台原本有私的事,所以试探。池镜老远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这样明察秋毫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原委?连金宝也知道。”玉漏咽了口,抬头瞅他一眼,带着小心的神色,“噢,你原来是吃醋。”“这话可笑,我有什么醋可吃?”“难道不是因为青竹和二爷——青竹原是自幼跟着你的人嚜,你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他款款从床上走过来,满大无所谓的神气,“不高兴也有,却不是为吃醋。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有些不放心,你想她既是二哥的人,常在我身边服侍,要是哪日受二哥挑唆几句,起了歹毒之心要害我,那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打发了她为好。上回江正要讨了她去,我原本就想趁那时就打打发她走,谁知那短命鬼竟掉进河里淹死了。”玉漏一时醒悟,怪不得那时候青竹急得那样,如何求他他都不帮忙,原来不是他事不关己,是存心要赶青竹走。这人疑心起来连十几年的主仆情谊也不顾,这还不算,竟还疑心他二哥要害他性命?玉漏如此一想,不由得往旁挪开了些,一通咕哝,“你真是多心,兄弟阋墙的事常有,可少见要害人性命的。你看二爷病歪歪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的身子,还得空来害你啊?”池镜见她有些防备,索性就同她说开,“你真当他面上和善,心里就善?我明白告诉你听,江正落水之事就是他一力作成的。”玉漏扭过脸来,大惊失色,“这是你猜的还是有什么真凭实据?”“这种事要什么真凭实据?可也不是我胡猜,横竖我有法子知道。”他一把揽过她来,颇为淡漠地一笑,“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可防人之心不可无。青竹成日在咱们屋里进出,饮食起居都经着她的手,等同咱们的小命握在人手中,怎能安心?所以这回你一定要劝着老太太一点。我想他们有旧情,二哥也抹不开这情面,还是会拣她。”青竹静静听来,心寒得彻骨,原来他们兄弟推来让去,全与“情”字无关,都是各有目的,其实那一个根本不爱她,这一个也根本不信她。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趁着午晌院内无人,只当没回来过,又离府往表叔家回去。一路走来,给那暴烈的太阳晒出满头汗,汗水浸入皮肤里,感到轻微的干裂和刺痛。她在湫窄的一片场院中定住身,忽然感到头晕目眩。那拐子张表叔从正屋走出来,迎面见她,便问:“你不是回府里头去了嚜,怎的又回来了?”青竹目怔怔地望着他走到跟前来,忽然问:“你是从哪里把我拐来的?”从前也问过这话,这张表叔一向记得也说不记得,今日又忙着出门吃酒,便挥了挥袖,仍是旧话敷衍,“多少年头的事了,我哪还能记得。我要出门,你走时记得将那大门落好锁。”青竹又在场院中站了会,随后钻进西屋乱翻一阵,上晌贺台给的那罐子东西分明是给她胡乱塞在了这屋里。原来是滚到圆角柜底下去了,她趴在地上伸长胳膊去够,皮rou给柜子杠得生疼,也不觉得。终于给她扒出来,举着那小白瓷瓶对着窗户望。贺台是说里头是什么断肠草的蜜,这一小罐子吃下去,肠穿肚烂。他要她给池镜吃,所以一面细数池镜的恶,一面许她好,“他叫你空等了那些年,我何忍再叫你空等?你放心,不论你做与不做,我都会封你做姨娘,二nainai那头我自会说服她。你放心,我不是三弟那样没心没肺的人。”她本来不依,随便将罐子丢在这里,不承想三回九转,回去听见了池镜那番言语。他的确没心没肺,服侍他一场,又不是今日才认得他。可想不到他非但不曾对她有意,连信也不曾信过她。亏她服侍了他这些年!亏她空等了他这些年!她向着太阳吊诡地笑一笑,把罐子揣入怀中。这样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还怕什么?连贺台也只是利用她,以为他和她同样是寂寞的人,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可他也不过是利用她!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回到府里来。次日便趁络娴在园中闲逛的工夫,故意走去碰见她。络娴自然一见青竹就没好脸,以为她不过是想藉着两房斗气的时机攀高,因此她福身行礼,她也微微侧转身去,不受她的礼,只瞥她一眼道:“你这大礼我受不起,我又不是你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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