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日的忙与倦,累累无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之前还想着,混过这一段时间,辞了这份工作,不管父亲的安排,只管闯自己的天地去,现在却是不能了。
也许是受了这秋老虎的煎熬,程英和程繁之间最近不知怎的,也愈发地冷淡生硬。程繁下课,往往木着脸快速地离开,程英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偶尔同我说几句话。两个人像憋着一股气,谁也不理谁。
“先生,我能看看你的文凭么?”程英问。
这当然是无甚不可的,我不能拒绝程英的任何要求,他的声音如大不列颠的魔法一样,有不容人拒绝的效力。
我忙走到柜边,从我母亲为我带的大黑箱里找出那张薄薄的纸,不禁有些后悔。证书上的黑白照相上,我的脸因局促死掉的人一样僵硬地扯着,又小气又难看,实在不能称为一张好照相。但答应了他就是答应了他,不好临时推脱。
我认命地把文凭交给程英,大有舍命陪君子的凛然。以前我常轻视女子们涂脂抹粉,深怕男子不喜的心思,现在却比之她们尤甚。大概爱情就是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的。
程英趴在桌子上,硬朗的下巴压在胳膊上,低垂着眼睛看那张难看的文凭。我的脸不禁有些发热,正如少女待嫁的娇羞,程英抿着嘴笑,抬眼看看我,分明是英气凌厉的长相,抬眼的时候,却无端有股勾引人的意思。
这念头甫一出来,我就又愧又怒,他这样好,这样悲惨的一个男孩子,对这些事怕都来不及,怎么会勾引人?怕是我自己心思龌龊,所思所见,才。
“怎么了?”我一时心虚,不禁抬高了些声音。
程英极少年气地咧嘴笑笑,恰似一头雄赳赳的雄鹿:“先生还是面对面的漂亮,照相把先生的眼睛都糊掉了。”
“啊,”我的脸终于是火烧一样地烫起来了,每次和程英在一起,我的脸红和局促就像直视了米杜莎而变成石头的男人,成为不可违抗的命运悲剧,“啊,是吗。”
程英回过头:“真羡慕先生,学士服很衬先生。我也想去上大学,想出去看看。”
“你可以啊,程家如此富庶……”
“不,不,”程英打断我,“程家的钱权不属于我,我会在这里一直待到死。”
他现在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死心,又像是生机勃勃,我唯一能确定的,不过是他黯然的脸在热融融的阳光中都没有多少暖意。在我心里,他一向是个可怜,天真的少年,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只教我惶恐,觉得理解,又觉得无法理解。
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就算天真,也不会是全然的白纸。人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动力和本能,也很难称为是一个活着的人。
“这……”我犹豫着不知说什么,我意识到过去的我把程英的痛苦看得太浅了。我把他看做是一个不懂苦难的孩子,连对痛苦的感知都了了,知道他的苦楚,却不知道他那么痛苦,甚至于,根本想象不到他有多痛苦。
我为我有过的那些对于他的龌龊的念头感到愧怍,也意识到,或许他就是知道我对他存有着这样的念头,才饮鸩止渴地向我求助,从蛮横地咬着他的虎口,逃向另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上他的虎口。
这一刻我看着程英沉寂的脸,猛然发现只要面对着他就会产生的那些下流的妄想,一概地消却掉了,就如花园里的露珠儿,须臾之间之间烟消云散。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爱,相反,我更爱他了。我之前爱他有着辛辣诱惑力的高大身躯,爱他天真又刚毅的英俊脸庞,现在的我爱他伤痕累累的灵魂,爱他受尽苦楚的眼睛。当欲望消退,这爱便转化为一种敬意与仰慕的爱。
我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先生,我长得像我爸爸吗?”程英突然问,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嘲讽的笑容。
“不像。”我诚实道。
程英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么,先生,你觉得我坏不坏?”
我猛然有点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他要怎么做到,即使是我一个也算是走遍大江南北的成年人,也很难有这样的魄力与野心。然而他想要做什么,我就会竭尽所能地帮他做到。
为着心中的那份敬意与仰慕的爱,我不敢抓住他的手,用上最大的力气定定地看着他,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感受到我的爱情的浓烈与坚定:“他们罪有应得的。”
“是的,”程英看着窗外的天空:“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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