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曾经见过楼昭殷与季文清的人,无不认定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应似芝兰倚玉树,恰若明月照瑶台。
青梅竹马的年轻未婚夫夫,一个温雅,一个清俊,林下对弈清风在侧,琴箫相和两心遥知,正如诗文里的神仙眷侣,并肩而立便是良辰美景。
但良辰不永,美景易失,对月起誓许下终身的有情人也未能如月常圆。
美人深宫藏,公子江湖老。
十年踪迹十年心。
曾深深刻入骨子里的默契未能被时间抹消,却也如泛黄故纸上曾被泪水晕开的墨痕,不忍回顾,不堪触及。
*
楼昭殷被囚栖凤宫已近半旬。
被软禁后除了得不到外界消息,一应待遇不算差,平心而论,饮食起居的安排甚至比从前更为细致周到,抹去了盛武后宫风格强烈的一应痕迹,对此间主人的个人习性偏好体贴有加。
楼氏诗礼传家,楼昭殷自小性情平和,钟情草木自然造化,不爱富丽繁饰;而赫连王朝以武起家,盛武帝更是不折不扣的善战武夫,整座王宫充满金石冷硬之气,就连特意打造的象征恩宠的栖凤宫也不免处处堆砌奢靡。楼昭殷生长于南地,口味清淡;而盛武帝犹嗜浓烈,顿顿荤腥。楼氏家训不二色,四十无子方可另纳;而宫中帝王独尊,坐拥嫔妃无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楼贵君其实一直都是后宫嫔妃里的那个异类。只有熟悉、了解曾经那个楼氏公子的人,才会懂得这份恩宠荣耀之下的格格不入。
而季文清无疑是世上最了解楼昭殷的人。
至少,也曾经最了解他。
不经意的几句吩咐下去,栖凤宫便全然变了样子:案头清供,玉鼎松香,清净得恰到好处;善本琴谱,旧日诗稿,讨巧得不流于俗。点点滴滴,故人手笔,一如未进宫时,细数来俱是两人共同的回忆……
楼昭殷挟起面前的糕点,启唇咬下一角,清润甜糯的味道也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那时候,楼昭殷最爱南山梅叟家的漱玉糕,因原料难得,一旬才得一屉,须趁热气腾腾刚出笼时,立即舀院中老梅树下甜井水湃了,盏上顷刻剔透如凝玉华,食之滋味极佳,唇齿留香。未随爹娘北上之前,他几乎回回不错过。只有一年天寒,表哥季文清不慎受了风,病了一冬反反复复不见大好,他忧心那人,日日陪着,自然不曾外出。后来,待人终于好了,他惦记起漱玉糕馋得不行,拉着无奈的对方就往南山去。正值初春,冰雪初融,言笑雀跃间不小心踩到松动的石阶,落入尚不及腰深的清冽溪水中,那人情急之下来不及分辨就紧跟着跳了下来欲救他,最后反而是落水的他抱着呛了水浑身shi透冻得嘴唇发青的那人爬上岸。不曾想,才病愈的表哥就此受寒落下了腹疾的病根……
“昭儿尝尝看,这漱玉糕可是从前那个味道?”
身旁清瘦男人静坐含笑的模样和记忆里苍白少年发着热还温声开解他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意外落水后,自责于连累表哥病倒,楼昭殷便抗拒起了这个嗜好,经季文清好生劝说,勉强解了心结,然而再吃时却总不似以前的滋味。后来梅叟一家迁回故乡,又过数年,辗转听闻老人过世,而楼昭殷也已随家北上,南地水土故人从此远隔千里,记忆中漱玉糕的味道也真正不可得了。
他确实很久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
“很好吃。”楼昭殷搁下箸,平静称赞,对男人意有所指的问题则避而不答。
“可是昭儿不喜欢。”季文清笑容变淡。
他疑惑地皱眉,伸手拈起一块细细品尝:“味道还是不对么?问题出在哪里了呢,材料、火候、甜度……”仿佛真的只是单纯的疑惑,一块接一块地尝尽,动作不疾不徐,姿态从容,眼眸却暗沉执拗,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都不是……那是井水的问题吗,可井水也是梅叟院子里汲上来的,或者是保存的温度?”
眼见一盘凉糕就要见底,楼昭殷到底心中不忍,拉住季文清还要继续取糕点的手。
触之沁凉如冰。
“不要吃了。”
他轻声制止,重复道,“你不能再吃了。”
漱玉糕性凉,季文清的体质本就不宜多食,全因楼昭殷喜欢才次次陪着,当年落水留了病根后为哄楼昭殷释怀多尝了两块,结果腹疾发作生生疼了一整夜,快要去掉半条命,楼昭殷哭肿了眼睛守了他一整夜,从此再也不让他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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