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玲珑馆里藏了大半个金陵城。
富贵温柔的销金窟背后,黛瓦白墙的静谧院落,一重又一重地蔓延开去,仿佛看不到尽头。这偌大庭园皆是云宓私产,宋任枝此时所处,也是其中一间。木质的建筑怕火,因此每进院子的角落里,都藏着一只数人合抱的大水缸。
水缸边栽着一棵鸡爪槭。
狗呜咽着还在挣扎,被影卫拦腰抱起,丢进水缸。云宓裸着足走出来观赏,宋任枝便也跟在他身后。
深秋的江南,鸡爪槭红得像血。狗在水缸里扑腾,脑袋好不容易钻出水面,又被一只手狠狠地按下去。昔日的同僚毫不留情,因为死对于犯下重罪的狗而言,无疑是一种宽恕。狗徒劳无功地反抗着,没人怜悯。缸里翻出一阵又一阵的气泡,槭树也随之晃动,落下一阵鲜红血雨。
屋里传来隐约的哭声。
总管掀开暖帘,捧着狐裘姗姗来迟。他体贴地为云宓披上衣衫,又接过一旁侍人手中的鞋袜,跪下来为云宓着履。他的眼睛里似乎只有云宓的双脚,对于院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漠不关心。
满院的侍人不敢抬头,玉斛强拉着玉珠留在屋子里,唯有宋任枝怔怔地望着水缸。
狗的挣扎逐渐微弱。
这是宋任枝第一次见到狗,可当狗还是云宓的贴身影卫的时候,宋任枝与他不算生疏。当初云宓将那对兄妹抢过来,就是为了在宋任枝面前炫耀,自然不会就此没了下文。所以宋任枝在时,云宓便时常召唤影卫出来,有时让他做些端茶倒水的杂事,有时表演武艺。
不止一次,云宓当着影卫的面调侃宋任枝,“救命之恩又如何呢?小枝,你那地方太穷酸,还真是留不住人才。”
每当此时,影卫便显得极为难堪。
随着年岁渐长,从影卫营里出师的他,明白了自己当初所作所为,乃是忘恩负义之举。云宓待其他贴身影卫不错,唯独待他不像影卫,时常从他身上找些乐子,从没有给予他应得的尊重。影卫自觉愧疚亏欠,从来也不敢抱怨什么。甚至在宋任枝的面前,他连头也都不敢抬。
可宋任枝其实从来也没怪过他。
他哪里不明白,这事是师兄办得太损。两个一直生活在穷困与饥饿之中的半大孩子,怎么可能经受得起这风花雪月的诱惑?
“师兄,你把这狗给我养吧。”鬼使神差地,宋任枝听见自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总管为主人穿鞋的手一顿,云宓诧异地侧过脸来,望向自己的师弟,“你想要狗?”
宋任枝点点头。
云宓望着宋任枝,笑容几乎称得上慈祥,“小枝终于长大了……乖,你再等两日,师兄亲自给你训一条。比他模样好看,比他听话乖巧,比他干净好用。”
云宓觉得这狗拿不出手。
宋任枝道:“我现在就要。”
他不是想要这狗,他是可怜那从前的影卫。宋任枝记得曾有一次,云宓突发奇想,让影卫出来表演武艺,拔刀去劈一口鎏金的大水缸。影卫低着头,说不敢损坏主人赐下的好刀,躬身行礼以后,伸手抚上缸口,那铜铸的水缸便如同被敲碎的冰,一片一片碎裂开来。
宋任枝忍不住想,那时候的影卫,他可曾预料,将来的某一天,自己或许会被溺死在这样一件他原本轻易便可以毁去的器物里呢?
宋任枝再次强调:“我就要他。”
云宓牵动薄唇,笑得更厉害了。
宋任枝不听他的话,云宓反而觉得有趣。他这师弟脾气好,也随和,若是有了分歧,师弟向来都听从他的意见。云宓有时候也觉得,师弟应该多些自己的主意。师父离开的早,教完他们功夫,留下几本笔记便杳无音讯。云宓毕竟年纪大些,难免承担起了爹妈的责任,虽然喜爱欺负宋任枝,但也有一份宠溺纵容。
不过是一条狗而已,给就给了。
“好吧。年轻人,等不得。”云宓调侃一句,向那影卫摆摆手,暂时留下了狗的性命。
影卫将狗从水缸里拉出来。狗已经奄奄一息,翻着白眼,肚子饱胀呛满了水。宋任枝医者出身,见到这情况也不慌张,谨慎地察看狗的状态。狗还有心跳,却没了呼吸。宋任枝顾不了许多,解下外袍披在狗的身上,按照师父从前传授的方法,嘴对嘴给狗度气。
此举一出,众人皆是万分诧异。
侍人们哪里有什么急救的概念,只觉得宋任枝是真急,是真的“现在就要”。
云宓好歹是宋任枝的师兄,见识自然比那些侍人广博。他知道宋任枝实在施救,却也觉得非要嘴对着嘴,多少也有点狎昵的意思。不过云宓经营这花月玲珑馆,见得多了,倒也没觉得尺度很大难以接受,只说让总管去屋里另取一件氅子,别让宋任枝因此受了风寒。
宋任枝反复吹气几次,狗的呼吸也就平复了。水缸里的水是干净的,被狗喝进胃里,也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处理。施救完毕,狗终于从濒死的体验中回过神来,攥着宋任枝的袍子瑟瑟发抖,显露出极为惊惶害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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