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他无辜看他,深灰色的眼睛眨了眨,他说我小时候搁蓬莱君身边养大的嘛,虽说一直躲着先帝,但是也撞上过几次,什么哭得很好看啦……
沈令当机立断捂上他的嘴,然后被叶骁得意洋洋地在掌心舔了一口。
风暖日晴,叶骁在他掌下笑得眉眼弯弯,他坐起来,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发,沈令看他一头乌发干透,便爬起来给他梳头。
光若流金,感觉着沈令的指头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发间穿梭,叶骁舒服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其实先帝待蓬莱君很坏。他只拿阿父当个逃避自己丧妻的道具,阿父啊,明知错付,一腔孤勇不改……”他叹息了一声,“……若我不曾喜欢你,阿令,你就和阿父一样了。”
沈令叼着簪子,给他系好头发,才拿金簪一挽,到他对面,动手给自己挽头,却对他笑了笑,“你不会的,你不是先帝,若你对我无意,你不会向我索取,自然谈不上错付。”
他想,你这样的人,若一点都不喜欢我,自会躲得远远的,让我碰都碰不着你,若你有一点喜欢,就会待我如珠如宝,怎样也不会辜负。
“……也对。”叶骁托腮看沈令熟练的挽好头发,他伸手,从他领剑把他送的那块佩饰挑了出来。
“昆山碎”做成的佩上穿了根几股拧在一起的皮绳。堪堪垂在锁骨下面,叶骁似乎有些出神,昆山佩被他托在指尖,玉白翡朱,分外莹润,几乎近于玉的光泽了。
“……‘昆山碎’在昆仑之巅,承受日夜Jing华,千年方成。开采极其不易,整个塑月倾国之力也只有四块,全为我做了镯子,那天先帝喝醉了,说想要一只‘昆山碎’的杯子,酒后之言,他自己都没当回事,酒醒了就完全忘了这件事,唯独旁边的蓬莱君听了,就上了心——阿父就是这样,先帝一句戏言他都会当真,妥妥帖帖在心头藏好。阿父为了他一句话,独上昆仑,半年之后回来,伤痕累累,手断了一只,眼睛险些瞎了,终于采回了拳头那么大一块‘昆山碎’,他又亲手研磨,最后得了一只漂亮无比的酒杯,结果送上去的那天,先帝看到我,怒不可遏,随手就抄起那只杯子向我砸来……”
然后,那只千辛万苦,染着蓬莱君鲜血的杯子就这么砸在他身后的墙上碎了,飞起的碎片划伤他的额角,鲜血淌下来,他望出去的世界一片血红。
叶骁当时才六岁,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错——他知道蓬莱君有多珍视那只杯子,好多个夜晚,他被蓬莱君抱在怀里,看他拿着砂纸,一点点儿抹去杯子上刻印的毛茬。
蓬莱君那时候难得的话多,他又只有一只手能用,就加倍的辛苦,蓬莱君跟他说,这个纹路叫福寿无尽;刻上牡丹和月季,就是富贵长春;下面的叫桃纹,要刻上五只小蝙蝠捧着,叫五福捧寿……这样啊,拿这杯子喝酒的人,就一辈子富贵长寿,安乐无忧啦。
他看着手里“昆山碎”雕成的杯子,像在看一捧希望,而确实也是这样,他一颗心、所有的爱意,全小心翼翼,被他刻进了这只杯子里……
可这只杯子现在因为他碎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却浑身发抖,心里想的不是完了自己要被惩罚了,而是这么重要的杯子碎了,阿父要多难过啊……
蓬莱君疾步而来,他怕得闭上眼睛,又替蓬莱君难过得哭起来,却被男人用那只还没痊愈,不甚灵活地手臂温柔地抱起来,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难得慌张,另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眼皮,确定没伤到眼睛之后,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抱着他向外疾走,召唤御医给他包扎。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蓬莱君袖子不肯放手,一叠声地说阿父,对不起,阿父,对不起阿父……
蓬莱君只把他按在怀里,用力抱紧了他。
男人少话,也不会安慰人,只笨拙地跟他说,没关系,一个杯子而已。
但是他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看着蓬莱君偷偷拿回了杯子上最大的碎片,雕成了一块佩饰,被先帝漫不经心地随手系在腰上,然后,在先帝弥留之际落到他手里,现在,挂在了沈令的颈子上。
系我一生心,负我千行泪。
沉默良久之后,他怅然一笑,“这块玉佩,你收好,持着它能求蓬莱君一件事,不管多伤天害理,除非他办不到,他都会答应——但这世间,他做不到的事也不大多了。”
他想,蓬莱君那么漫长的生命中,唯一做不到的事,大概就是得到先帝的爱吧。
沈令看着他,没再说出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不好一类的话,在他放手之后,沈令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拢在胸前,然后倾身吻了吻他的面孔,又吻了吻他的眼睛,温柔地道,“三郎,我们不是他们,你看,我心里只有你,而你心里也只有我。我们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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