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抬首,看向忽然折返的男人——她父亲为她挑选的丈夫,忽地笑了笑,笑里全是凉意。
“是不愿。”
萧彻神色晦暗。
“只是——这不愿与殿下本身无关。”
令嘉挽起鬓间散发,眉眼一派沉凝。
“从小到大,我都是我娘最疼爱的孩子。并非因为我有多乖巧听话,只是因为我是女孩,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孩子。我娘其实一直希望最少能留下一个孩子在身边,或从文,或从商,哪怕像小二郎那般做个纨绔子弟也好,只要远离沙场就好。只可惜我爹不愿,他说傅家门庭稀薄,正需子弟奋力,于是我六位兄长,除了大哥早夭,二哥循制留于京中,其余全都身赴戎场。十年前,四哥、五哥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我娘大病一场,险些没能熬过去。”
十年前,大安八年,北狄汗王耶律尧逝世,定下的继位者是庶出的耶律旷,普王后所出的四王子不服,携奚部普氏叛乱,同时十王子耶律昌手掌陇西一线重兵,又有外家万俟部为援,对王位也是虎视眈眈。
诸子争位,前线空虚。大殷趁此机会大军进攻北狄,却不料耶律昌并未回王庭争位,而是绕过了大军,奇袭攻下萧关,直入关中,不过旬余就到雍京,列兵十万于渭河之北,天下哗然。
雍京三朝不历战事,禁军不过六万,其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战力勉强,如何能与耶律昌麾下的百战Jing兵相比,不过是占着守城之利,勉力支应罢了。但雍京终是都城,城防严密,粮草充足,等得周围驻军,兵难自消。耶律昌奇兵深入,自知短处,眼见三日难下京城,在英宗陵墓茂陵肆虐一番,便引缰离去。整个雍京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离去的背影,却不敢出击。
君辱则臣死,国耻则民恨。开国三朝,国都第一次被围,如此奇耻大辱,全大殷的人都该死上一回。
为了雪耻,边军再顾不得北狄内斗,只跳转方向往雍京,欲在耶律昌回军路上夹击耶律昌。孰料耶律昌在此关头,自己领一万Jing锐骑兵往东而去,只让手下领着剩下的大军往萧关出。耶律昌东去,狼奔豸突,四处劫掠。但他声势虽大,却从不入城。无城池阻碍,以北狄骑兵的迅捷,殷军却是为难万分——派骑兵追击,无论派多少,都是有去无回。若不追击……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他出关不成。
耶律昌一路行至山西,决汾水、晋水,效智瑶水淹太原,此后竟是往太行山去。
众军一路追索其行迹,却是不知此时,耶律昌已至雁门
值此之时,却有一队身着殷军盔甲的三千骑兵正在悄悄靠近雁门关——人人都道耶律昌人在太原,却不知他已再次分兵,换了殷兵甲胄,悄悄到了雁门关。趁着大殷内部人仰马翻,他本欲诈入雁门,却不料撞上了燕州的援军。
耶律昌东行,必欲从山西走,水淹太原,遁入太行什么的,不过是声东击西。而关西关隘无数,以雁门为首。以常理推,耶律昌会避开雁门,令嘉四哥却是断定耶律昌必过雁门。
他猜对了,却还是输了——雁门有内应。里应外合之下,燕州援军全军覆没,耶律昌假以将令,伪作殷兵,逃出了长城。
这就是大殷建国以来最大的耻辱,雍京之围。
自雍京之围之后,耶律昌这个名字,便如一团不散的Yin魂,笼罩在整个殷朝的天空,也笼罩在所有殷人的心里。哪怕知晓这一次是全天下都数得着的特例,皇帝仍是调了傅成章回京,整肃禁军,生怕哪里再陷入同等险境。
直到萧彻出现,打破他不败的魔咒,殷人心中方才喘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政事堂肯捏着鼻子将萧彻封到北疆的缘故。
“内间潜伏大殷二十年余,谁能猜到。正是他外露布防,耶律昌方能如此轻易地攻破萧关。若非令兄出现在雁门关,逼出这位内间,边关怕还是无知无觉。只是可惜了令兄。”
沙场生死之间,萧彻是胜者,他与令嘉的哀戚并不相同,便是安慰都显得不痛不痒。
令嘉淡淡道:“也不是多可惜,北疆本是多战之地,傅家儿郎只以马革裹尸为荣,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唯一可惜的只有我娘。”
令嘉垂下眸,语声越见幽然:“她怜我多年,却不想我也要为家族舍身了。”
“……我竟不知我在王妃眼中竟如食人的毒蛇猛兽一般,嫁与我就是舍身。”萧彻脸色沉下。
“殿下自然不是毒蛇猛兽,我遇上了毒蛇猛兽,最多也就舍我一身。可遇上了殿下,只怕我阖府上下,鸡犬不留。”
叫人指着鼻子骂到这份上,萧彻终于面露怒色,“傅令嘉,你莫太分。”
令嘉冷笑一声,道:“我虽心狭,但家族富贵,锦衣玉食,我自幼身受之。。为家族奋身,本是义无反顾。但——”
她抬眸看萧彻,娇美的杏眸一片凛然,“傅家阖府当死,也当死在大义上,绝非其他什么Yin暗鬼蜮,辱没历代英名。”
“Yin暗鬼蜮……你以为我要谋反不成?”萧彻大约是气得狠了些,竟是反笑出来,他咬牙道:“傅令嘉你脑子是白长的不成?关外北狄Jing兵五十万余,若有边军谋反,耶律昌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你便是信不过我这个姓萧的,难道还信不过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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