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旭炳垂着头, 一字一句说起了他那日在后山的经历。
随着他的诉说,众人的脸色从愤怒到惊讶,再从惊讶到茫然, 最后都变作了沉重。
连最是暴躁冲动的人都低下了头颅, 看着地面发不出声音。
在柳旭炳说完后山深处发生的事情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营帐里都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
羞惭像一双手,死死捂住了人的嘴,让人不能张口,不敢张口,不知该如何张口。
许久之后, 空气里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名须发皆白,看起来很是德高望重的老者长叹道:“是我等眼界狭隘, 小看了她, 小看了天下人的程师啊。”
一人更是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含泪道:“我还记得那年前线战事焦灼,我宗祖地却忽遭两千天魔围攻,数万年轻弟子被困在祖地护山大阵内不得出,我那垂髫小儿和结发妻子都在里面, 我带着镇宗之宝求遍阵前五十帐掌门宿老,皆言不行。”
“只有她刚刚从前线杀敌归来,琴弦上的血都来不及擦, 路过时听到我在别人帐前苦苦哀求, 一言不发携琴追了上来。”
“承她相救, 我天净宗满门上下的未来才得以保全,一人未少,归来那日我要以镇宗之宝相酬,她却随手推开我说句不必就重新上了前线……是她太不把自己的恩惠成就放在心上, 让我们享受惯了就得了意忘了形——是我忘恩,是我做了小人啊!程师!程师!是我对不住您大恩呐!您故去,我竟然连上门拜祭一次见您最后一面都没有啊!”他忽的锤着胸口,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众人默默看着他坐在地上,却没有人觉得他好笑。
有人低着头喃喃道:“我上战场时刚满五百岁,天下承平日久,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被定了少主之位,被家里宠坏了,整日整日地胡混,五百岁了连杀只鸡都没杀过,等到天魔破门那一日,我全家老小死得只剩我一个,硕大的宗门一日之间烟消云散,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战场。那时候我每天躲在帐篷里哭,一到上战场就浑身发抖,大家都说我在战场上活不过一个月,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万幸的是,程师就住在我隔壁,夜里听到我哭,半夜杀过来把我打了一顿,第二天却让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怎么杀敌。我跟在她身后杀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天魔,然后是第二个……后来大家说,我们芒山宗没落了这么多年,歹竹竟然生出只好笋,宗门要兴。我去谢她,想认她为师,却被她一掌打出,说从未教过我,说我脸皮真厚,说我自作多情白日做梦。”
“哈,我信了。我竟然信了。之后我竟再也没在心里谢过她。”
他张开嘴,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出来。
营帐里后悔的愧疚的不忍的敬佩的哭成了一片。
从那个战场上下来的人,没有谁能说自己从来没有受过程雪意的庇护。
一一细数,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两件自己被程雪意保护着的过往。
毕竟那黑压压的战场上敌人铺天盖地,能以一己之身屠尽大半天魔的人却只有她一个。
那十几年,她怀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妄念,站在那片人类和混沌天魔之间的大地上,一守就是十几年。
仙魔战场上没有建筑,她一个人就是战场的路标,她在哪里,人类的防线就在哪里。
曾经的人们吹捧她,追逐她,把她捧上人间守护者的神坛,用漂亮的语言赞美她,用虔诚的目光仰望她,让她发了傻,发了疯,兴致勃勃冲到最前线的前线,挡住危险,无私奉献。
等到风平浪静,雨停风息,人们最艰难最需要人去拼的时间过去,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热闹闹分享战果的时间,人们再换个嘴脸,改换条约,把当初那个冲得最前,冲得最快的人直接判出局,重新确立自己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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