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很有些意外,有些兴味地问:“那依你看,此事不值得难过?倘若过个几十年,你也如他那般,病倒在床,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不难过?”
汪直双手捧着小碗放下,一脸认真地说:“不瞒师父说,我被送来京师的路上见过灾民,说是安徽遭了水灾,往河南逃难的,那些人穿得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有人家的老人小孩病了,只能躺在官道边的泥地里等死。
那时押运官兵每日只给我们两个杂面馍馍,味道有点苦,面粗得划嗓子,难吃得很,可那群灾民看见我们时,都涌上来伸着手向我们讨饭吃,有人丢半个杂面馍馍给他们,被他们中的一个抢去,一口就填进嘴里,好像嚼都没嚼便咽了。
我见了他们那样,就再也不觉得杂面馍馍难吃了。”
怀恩静静听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也有所触动。
汪直这些日子已经体会到了,宦官当中普遍有着一种情绪,就是自怜,几乎个个都觉得:我好惨啊,我好悲哀啊,我过谁都不如,天下谁能比我惨?
这也不能怪他们,宦官失去了人生很重要的东西,之后再得到些什么,都难以弥补心里那份缺失感,人家又没死过,没那么容易像他这样看得开,觉得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他接着道:“所以师父,徒儿确实觉得此事不值得难过。师伯的晚景真凄凉么?他没有妻儿相伴,昔日的同僚不理他,看着是凄凉了些,可他衣食无忧,有小厮伺候着,有您关怀着,世上有太多人过得不如他呢。说句不敬的话,他如今的境况,怕是有好多人要羡慕呢,实在称不上可怜。”
以怀恩的阅历,当然没那么容易被他说得茅塞顿开——总不能拿自己去跟乞丐比呀!我过得比乞丐好,不是因为我命好,而是因为我付出得比乞丐多,我得到的东西都是用自己的辛苦换来的,我就理所应当过得比乞丐好,这并不是什么幸运。
我付出了这么多,损失了这么多,得到的那点东西根本无法弥补,所以我才难过的呀。再说了,我又真比乞丐强多点呢?
时下自宫自荐还不是很流行,宦官大多都是被迫进宫的,要真给他们个机会与外头健全自由的乞丐对调身份,恐怕好多人都会情愿呢。毕竟身体健全了,就有个盼头,宦官们是连盼头都没了。
不过怀恩也觉得,小徒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人要是总盯着自己没有什么,无视自己有什么,那日子真是没法儿过。尤其是,人家才那么小点的一个孩子啊,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却让一个四岁孩子花心思来宽慰,也够惭愧的。
“你这样想很好,这样的性子才会有福运。”怀恩望着汪直笑道,“你想不起自己父母是什么人,依我看,你必定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是哪个被贬谪到广西那边的汉官之后。不然的话,谁信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有这副心思?”
师父倒为他的“早慧”找了个缘由,汪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能让师父的心情有一点点好转,自己这险就没白冒。
怀恩不知是生就苦相,还是常年烦恼悲苦才成就了一张苦相脸,即使露了笑容,也笑得发苦,令人看了心酸。
汪直伸出小手去拉住他的大手,道:“师父,您还有我呢。等到您也像师伯那样病老在床,徒儿一定守着您,为您端茶倒水,端屎端尿。”
端茶倒水和端屎端尿连在一起说,真有点……怀恩手里摩挲着他白白的小嫩手,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好。不过有些事由不得咱们做主的。”
汪直道:“莫非我想孝敬自己师父,还会有人拦着?”
怀恩摇头:“万一到那时皇爷派你去到地方镇守,你又能怎么办?咱们做宦官的可不是想辞官就辞官的。其实你师伯也不是没有门下,只是现今那几个孩子都不在京师而已。”
汪直一时怔忪,记得历史上的汪直二十多岁时就被皇帝遣到南京去了,名为贬谪,实为功成身退,如果自己也是那样的命运,等到怀恩病老的时候,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侍奉。
见他还挺当回事似的沉思起来,怀恩既触动,又觉意趣盎然,先前的烦恼已散去了大半。
结账离开时,各样rou菜都剩了一多半,汪直觉得很浪费,但见怀恩没有打包的意思,他也没敢多嘴。说不定这时打包剩菜会被视作丢人的行径呢。
重新拉着他的手走回到街边上,怀恩说道:“其实你师伯只是冬日时感了风寒,请了假,本不重的。是前些时,听说有一位老大人新刊刻了文集,却没把为你师伯写的碑记收录进去……”
他觉得这些事说出来汪直不会懂,就捉摸着怎样从头说起,“是这样,咱们宦官平日里与外廷的文臣大人们也有很多交结,有的私交也还不错,宦官兴建寺庙的时候,常会拜托私交好的大人写篇碑记,有时宦官死了,家人也会托位文臣大人写墓志。
可那些大人们与咱们往往只是面上交情,实则心里还是瞧不起咱们,以结交咱们为耻,所以即使却不过情面写了碑记和墓志,等到刊刻文集的时候也不收录进去,就怕后世的人知道他们结交过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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