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石琢当了几个月书吏就觉得憋闷了,他年轻好动,实在受不了每天文卷案牍的日子,便和父亲说要调到巡捕营去任职。
石铮道:“巡捕营主管捕盗捉贼,贼寇中常有穷凶极恶之辈,你虽然有些武艺,终究年纪尚小,气力不如人,难免会有危险,这事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石琢笑道:“爹爹知道我天性好武,实在做不惯刀笔文章的功夫,这性子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我成天待在衙门里,就像坐牢一样,虽然是在外历练,也该找个与天性相近的差事。襄州一向富庶,民风柔和,能有几个大jian大恶之人?就算真有狂徒,有唐伯伯在,我也不会太过危险的。爹,风险到处都有,这种明刀明枪的倒未必有多险恶,只怕还更安全呢。”
石铮见儿子实在不愿意泡在文书堆里,只得答应了他,趁唐公瑾来喝酒时与他说了。唐公瑾十分喜欢Jing明能干的石琢,况且又是好友之子,若能来巡捕营当差,自己就多了个心腹之人,自然满口答应。不多日,石琢就被调到唐公瑾手下。
石琢在巡捕营里与一群直率爽朗的武人共事,立刻Jing神了很多,每天劲头十足,早上出门时都两眼放光,好在他还惦记着阿升,晚上交了班就早早赶回来。
石铮燕容见他的差事合了心意,心中也自高兴。
可这天晚上石琢回来,却不像往常那样爽朗畅快,他眉头微皱,似乎是有什么困扰。
余溪笑道:“什么事不顺心了?巡捕营也不好干吧!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些是非。”
石琢摇头,道:“那些事我倒应付得来,只是今天有一桩案子十分蹊跷,城中大商户丁家的家主午饭后突然腹痛如绞,暴毙而亡。丁氏族人一口咬定是丁夫人害死了丈夫,可仵作验了尸身和午饭食物,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银针在每个盘碗中都试过,却均没有变色,这就不能说丁夫人有罪。可是我看丁员外的确死得古怪,他脸色铁青,嘴唇紫黑,不像得急病而亡,倒真像是中了毒。”
余溪问:“你看到那桌饭菜了吗?可还记得都有什么菜肴?”
石琢想了想,道:“饭是碧粳白米饭,面食是鹅油鸡蛋卷饼,有一碗酸笋蛤蜊汤,还有虾仁豆腐、葱烧鲤鱼、鸭血羹、王瓜伴金虾、猪油煎酿肠、醋烧白菜,真够丰盛的。”
余溪闭目想了一阵,睁开眼睛问:“这位丁员外,我听说常常服食丹药,你去查查他日常所服丹药之中可有丹砂、轻粉这两味药?”
石琢一听,连晚饭都顾不得做,连忙回巡捕营去找提刑官。
一个时辰后石琢才回来,他惊异地对余溪说:“余伯伯,真让您说中了,丁员外常吃的‘千年丹’里果然有丹砂和轻粉,您是怎么猜到的?这两味药与丁员外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余溪道:“丹砂轻粉最忌血食,正与鸭血羹相克,鸭血在诸血食中其性最冷,与燥烈的丹药更加犯冲,两者同食乃是自寻死路。只是这种说法不见于常规医书,乃是我读些旁门左道的书看来的,所以世人大多不知。不过鸭血虽与丹砂轻粉相克,但若只是偶尔贪嘴吃上一两碗倒也无碍,非得常年累月日积月累,才能积聚如此大的毒性。难道他天天要喝鸭血羹?这鸭血羹怎么会那么美味?从前有人嗜食蝤蛴酱,有人酷爱臭鸡蛋,莫非此君嗜好鸭血羹?”
石琢听了,沉思不已。
第二天晚上,石琢便带了一碗鸭血羹回来,惊奇地对余溪道:“余伯伯,这是丁府的鸭血羹,特意请丁家的柳厨娘做的,我尝了一下味道,果然鲜美异常。我自觉也算会做菜的,可是我做的菜味道与这一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鸭血羹要是多吃几次,非上瘾不可。”
余溪笑道:“你可真够本事,连丁府的厨娘都肯为你下厨。也罢,拿来我尝一尝。”
石琢一笑,说:“这可是托宋提刑的面子,他断案如神,襄州城谁不钦敬?他去要鸭血羹,柳嫂子特意加料做了好大份的,我这才分回来一点。提刑司巡捕营的几个弟兄吃了也都说好吃,巴不得再来几碗呢!”
余溪接过小汤盏,舀了一点已有些发凉的鸭血羹,放在嘴里品了品,脸上便露出了嘲讽的笑容,道:“果然是美味。加了阿芙蓉,不好吃才怪!这柳厨娘可真有些门道。”
石琢听他话里有话,忙问:“阿芙蓉是什么?是一种提味的香料吗?”
余溪道:“阿芙蓉本是一种药物,可以镇痛,也能治呕吐痢疾,只是这药材偏得很,寻常人并不知道。可这东西还有一样诡异之处,其汁ye熬成霜膏后加入汤菜中,会令食物美味无比,倒像加了龙涎凤髓一样,丁家的鸭血羹里就是加了这种东西,才会如此好滋味。但这药却有一种Yin毒之处,便是常常服用就会成瘾,一日不吃就心浮气躁,数日不食则会了无生趣,若是常年服用,便会耗尽Jing血而亡,是以百多年前医宗泰斗药王山曾联络各大门派,联手将此药毁尽,以免毒害世人。没想到柳氏竟留有遗种。”
石琢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丁员外每天都要吃鸭血羹,原来里面竟另有乾坤,他不由得推测道:“难道是丁夫人串通了柳厨娘,用鸭血羹毒害丁员外?”
余溪摇头道:“这却是不能臆测的了,断案讲究‘尸、伤、病、物、踪’,缺一不可,究竟是不是二人同谋毒害,要详细推问了才知道。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哪怕事情看起来板上钉钉,也不能定罪。这事自有宋提刑掌管,你就不要多管了。能查到这些,你已经尽了心了。”
石琢瞠目之后就默然了。
过了几天,石琢回到家里对亲人们说:“提刑官判出结果来了。柳氏的鸭血羹秘方是祖传的,她一个孤身女子,在外面开店不易,还好丁府请了她去,她便在丁家掌管厨房,专做鸭血羹,丁夫人几乎没见过她的面,况且丁夫人不懂医道,也不知道有此一忌。丁员外丹药之毒乃是无心之为,实在怪不得旁人。只是柳氏今后再不能用阿芙蓉。”
石铮点头道:“宋提刑是个恪守刑律之人,查无实据不能定罪。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如此,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个明白的结果。”
石琢不甘心地说:“可难道丁员外就这么白白死了?丁夫人读书识字,说不定就是从哪本书里偶然看到这个说法的。”
余溪哈哈笑道:“你怎知他死得毫无缘由?丁员外的正夫人只生育了一个女儿,一向被丈夫冷落,只有个正室的名分,他的妾室却正得宠,又已经生育了一个儿子。女人一生的天地就只在丈夫身上,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至亲至近之人往往最是危险可怕,古往今来许多帝王豪杰都是死在亲人手上的。”
余溪说了这一番话,情绪上来便扣桌而歌道:“情仇露电,万载常新。肝胆利刃,方寸毒针。红颜如血,玉山如砧。昔年种种,总为齑尘……”
石琢听他唱得如此慷慨悲凉,虽然少年不像长辈们那样饱经世事,但也心有所感,一时有些发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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