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琴灵故作平静道,“手摊开放好,接下来不管多疼,都给我忍着。”
辟烛右手捏住娄昙的小指,扎破指腹,挤出一滴血珠,左手抽取一根琴弦稍沾些许。娄昙本并不感到很疼,反倒是目睹琴灵执弦穿透躯体痛得站立不稳,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
小儿懵懂,不明白他方才真正成了古琴辟烛的主人,亦不知从此往后将与琴灵同休共戚,宿命相连——到底是看大的孩子,哪怕外头裹着一层层隔绝尘缘的厚壳,里头终究绵软得很,摁一记就留了经年褪不去的印子。
琴灵认主后灵力日见衰竭。
辟烛琴得灵力于造化,本当源源不绝,但要在满足琴灵维持实体同时温养多病幼儿也属万难。他大多昼伏夜出,潜入娄昙梦中传授琴课,乃至传授先贤之道。若灵力充盈,则借娄襄皮囊照料这令人忧心的小东西。
阿昙曾问:“为何三闾大夫要投江呢?”
他也有求必应地答他道:“‘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lun也。’[20]由此推之,臣之事国亦然。亡故土者好比断根飘蓬,伶仃无依,终日不得开颜,还不如以死明志,保全气节。也许是这般罢?”
娄昙端肃危坐,若有所思。
事后追想,原在那时,他便引阿昙往死局走,误人子弟犹不自知。
娄襄这正经师父倒成了挂名的。
他一生沉浮,早被外物敲打成了个疯子。
这软弱的男人像块煮熟的rou块,被人咬了几口弃在龌蹉水渠边,一日日腐烂生斑不算,还滋养绦虫去祸害旁人。他疯癫时六亲不认,见不得徒弟比他单纯洁净,情绪上来又掐又打。清醒时又自怨自艾,抱着被他凌虐的娄昙痛哭流涕。
娄昙消瘦下去,俨然刚点亮不多时便要暗灭的烛,烛焰在风里颤颤巍巍。
辟烛有心无力,一夜复一夜篡改娄昙记忆,让幻境永定格于白昼,编造一个不那么残酷的现实。幸在这出瞒天过海的戏唱得天衣无缝,阿昙以梦为真,心无忿恨长大,没步娄襄后尘。
昭定五年,阿昙一十又四。
辟烛在他梦中扮了八年娄襄。
阿昙琴道之上日进千里,虽有时自得骄纵,却不逾尺度;
阿昙未尝识破八年的骗局,喜与他亲近,他欣慰之余又有些怅惘。
阿昙多病,忌辛辣……饮药后或可食杏脯一枚,多则易生痰。
……真真是Cao碎了心。
前年岁终,晏与北狄盟于淄州,割淄州以北三城,勒碑为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哪怕朔北Yin风呼啸于头顶,rou食者宁肯躲入华盖冷观山雨欲来,不忘置一盅佳酿,几叠珍馐。
元夕之夜,晏宫中筵席大兴。
琴师居所,孤灯一盏至天明。
梦境中仍是安好光景,换作一片冬景,纷纷落雪落在园中蔷薇架上,晶莹生姿。辟烛独爱蔷薇,幻境中的红蔷常开不败,冰晶缀蕊,美不胜收。
娄昙早前听闻天灯祈福的旧俗,兴冲冲央师父同做了盏灯,框架是辟烛以竹搭就,宣纸由娄昙粘上,随意用朱色点些圆点便硬说是蔷薇了——稀稀落落几笔,充其量可说是铺在瓷碗底的相思子,实在是半分蔷薇轮廓也没有。
辟烛不欲坏小徒兴致,提笔写了来年心愿叠折好贴上,娄昙也无比庄重地书罢,好似天灯真能把心念寄往上神身边去。
师徒俩在枯树前燃了灯,仰头看它似发光的蒲公英随风挪移,斜飞上空,渐不见影子。
娄昙的面容在雪光灯光里忽明忽暗,一半欢欣,一半沉凝。他幼时的脸还嫌圆润,而今长开,显出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冷峻。他矮下身又提笔在第二盏素白天灯上写了一个奠字,收笔一捺如青刃出鞘,泛着肃杀的冷。
这盏灯也上了空。
一许良辰不负,明月永在。
二愿此景永记,此情长存。
三敬我大晏将士英魂,镇阳关,戍岩邑,沙场埋骨。
四——
“佑我大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
照常理说,讲出来的愿多是不灵的。他想必是清楚这个念想太难成真,讲上一遍骗骗自己聊以□□。
辟烛静了静,道:“回去罢,莫凉着了。”
娄昙心想这怎么会受寒,冰天雪地里还开着蔷薇花呢。他眨眨眼笑道:“师父,往后每年元夕我们都一起放一盏天灯吧。没准儿还真能实现……”
扮作娄襄的琴灵一睨空中粟粒大小的光点,不能理解凡人为何会把心愿寄在轻飘飘的纸灯上,但见小徒情意拳拳,仍颔首应允。
师徒俩慢慢走回屋里,幻境中的雪地上的足迹不多时即为新雪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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