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只是因为蔡京此人,素来爱扮笑面虎,不似章惇那样将一个“狠”字亮在脑门上,他又惯会揣摩上意和虚伪行事,此番故意让赵煦宠臣曾布的爱子上榜,在赵煦这最高统治者心里留个“襟怀宽厚”的好评。
若四郎本以为登榜无望,却得了荣登一甲、殿试扬名的好结局,他心里对于蔡京的警惕提防乃至不屑,都泄去了几分,不爱听时人讽刺自己的主考官,倒也没什么不好理解。
姚欢于是轻幽幽道:“佛云众生平等,四郎,你莫将他们这些市肆中讨生活的,说得这般难听。”
四郎侧头,见姚欢望着自己,目光柔静真挚。他蓦地意识到,欢儿大约自认也是“市肆中讨生活的”
曾纬于是点头道:“还是我娘子心善。欢儿,你说得有理,我不该出言如此削刻。”
姚欢莞尔,换了央求之意道:“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往前头最热闹的食摊去?我想瞧瞧,州桥夜市上水族之物的价钱。你若怕人瞧见,我戴上帷帽便是。”
曾纬哧了一声,笑她:“说你憨乎乎的吧,你有时候Jing得像猫儿,说你聪明吧,你有时候脑子又转不过来。你戴上帷帽,旁人看来,我身边不还是走着个小娘子?”
姚欢嗔道:“原来不是怕别个认出我,而是怕他们认出你,那你带我出来逛什么夜市呀?”
曾纬哄道:“车上看看,又省力又没错过好景致。至于吃食,我带你出门,怎会在吃上亏待了你。”
……
“官人,娘子,这是今早刚由漕船运到京城的鲥鱼。蔽店用碾得比珍珠粉还细的花椒和砂仁抹了,包上最好的猪网油,再佐以汉葱丝、笋丝和越州酒蒸制,二位请慢用。”
州桥南边一座正店酒楼的包间中,伙计殷勤地给曾纬和姚欢介绍完,知趣退出。
鲥鱼烹饪不可去鳞,为了让鳞片中的油脂渗入鱼rou、更增鲜美。
但见明亮烛灯的映照下,洁白瓷盘中那肥腴的鲥鱼,通体鳞片晶莹,鱼身下的汤汁泛着淡淡的琥珀色,阵阵混合着越酒醇厚之味的水族浓香,十分诱人。
姚欢不禁由衷赞叹:“这鱼商和船家可真厉害,鲥鱼出产之地,离开封城最近的,也是吴越江南吧?漕运水路,就算快船昼夜不停也须五六日。鲥鱼出水即死,这一路过来,是怎么做到鱼眼仍有神采、鱼鳞完整无缺的?”
曾纬轻描淡写道:“只要出得起价钱,有何难?到了这时节,汴河上每天,至少有四五十艘快船运这些南方来的好东西。就说鲥鱼,出水即死是不错,但捕捞出来,就齐整置于松木冰盒中,堆在都是冰的仓房里,一路行的也是鲜货船走的专门航道,沿途多交些税而已。京城饕餮客为求一鲥之味,舍得掏钱的大有人在。”
曾纬说到此处,举箸,优雅地将鱼身上滋润了网油的鱼鳞小心地拨开,选了鱼肚上最肥嫩的一块rou,夹到姚欢碗中。
“这般尤物,快些入口吧。你莫心疼我的银钱,我曾四也不是挥金如土、不知尺度的纨绔,今日殿试高兴,又特意先禀过父亲母亲,才来与你相会、吃条好鱼的。”
姚欢咬了口蒸鲥鱼脯,抿出几根刺。
她想起张爱玲的名言: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而实际上,这所谓的“人生几大恨”在姚欢穿越来的北宋,就有流行版本了。
宋代名士彭渊材说过,人生有五大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大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子固,是曾布的哥哥、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字。
曾纬含情脉脉地看着姚欢红唇微动,轻轻巧巧地便用舌尖顶出鱼rou里的刺,笑道:“我想起那个将范文正公奉为圣人的彭渊材,就抱怨过鲥鱼多刺。其实,他是不懂,味美的鱼,如鲥鱼、刀鱼,刺都多。此人还不知好歹地讽刺我伯父。真是笑话,我伯父乃文坛宗主,怎会不懂作诗。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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