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暗暗跳得快起来。
无论是当初苗太医通风报信时所言,还是从小半年来的风平浪静来看,这交了狗屎运的小贱人,应确实不知,她张尚仪,就是下令吕五娘办事的上峰。
但真的与小贱人一同站在御前,饶是张尚仪资历老道,亦未免心有惴惴。
只听座上的天子开腔道:“姚氏,太后爱吃甜口,你莫忘了交待下去,送往隆佑宫的胡豆饮子,多备些蜂蜜。”
想想又道:“你办事比这些娃娃牢靠,还是由你亲自给太后送去。你也给太后说道说道,这胡豆饮子的趣事。”
张尚仪解读着姚欢与自己打照面时的神色语态,不躲不闪、不惊不狠,只如遇到从前得过帮扶的熟人般,又恭敬又感激。
张尚仪那份悬在胸口的警惕刚刚落到肚中,一边的耳朵便听到赵煦的两句话。
如春风拂耳。
甚至带着一丝顾念的指点和叮咛。
官家听起来,对这小贱人的态度,甚为平易和蔼?
也是,帮他赈济过灾民,救过他心尖上的福庆公主,还折腾出这胡豆,或可与香药、茶叶一样售往胡虏之地,给朝廷换来银钱,官家能不对她另眼相待吗?
张尚仪去瞧姚欢的发髻。
并未看到曾纬买下送她的凤穿牡丹金镶玉梳子。
没戴不等于没有。
不知怎地,张尚仪将将停熄的惶惑之火,又倏地转为另一种意味的烈焰,一簇儿,一簇儿地窜了上来。
小贱人怎地那么好命!
原本不过是尘埃里的草花,半吊子孀妇,囫囵的孤女,寻死觅活地在汴河边做了一场戏后,突然之间时来运转,活得风生水起,和那苏老相公做着不清不楚的师徒也便罢了,还将四郎迷得团团转。
而枢相,曾布,还有那装腔作势的魏氏,竟然,允了四郎要娶她?
是菩萨附体了么?
曾布,当初我跪下求你时,你为何没有这般菩萨心肠,只剩了雷霆手段?
“尚仪来见朕,有何事?”
赵煦的发问,打断了张尚仪险些要流露恨意的怀想。
张尚仪将食盒轻轻地放在案几上,浅笑未褪,但并未立刻禀报事宜。
赵煦立刻明白了。
“姚氏,你先去忙,朕与尚仪有事要议。”
……
屋内没有闲杂人等后,赵煦将脸一沉。
“贵妃去叨扰太后了?”
张尚仪盛出一碗鱼茸鲜笋羹,交由梁从政奉给赵煦,一面缓缓道:“原本说好一同携儿带女地去老人家跟前用午膳,结果到了时辰,官家却不见了。太后何其心如明镜的长者,不必贵妃开口,自也猜到了。”
赵煦不语。
在御花园郁闷暴走了小半个时辰,又和姚欢说了好一阵话,赵煦也确实又饿又渴,一口接一口地吃鱼羹。
张尚仪轻叹一声,继续道:“官家,贵妃也不容易,宫里这几日都陆续晓得,宝昌公主,或要定给辽国皇孙了。今日太后抱着宝昌公主,眼圈发红,倒是贵妃先出言开解太后。”
赵煦手中的瓷勺停在半空。
“尚仪说的当真?朕晨间还和她吵了一架,她与我闹,要朕送福庆公主去北边。尚仪常为她说话,但也不能诓朕。”
赵煦直言道。
他历来,不仅将张尚仪视作内廷帝师,而且当了长姐一般。
相差十余岁的年纪,宫中六局的内官身份,往昔不知多少次用巧法化解太皇太后的训斥责罚,这些因素,都让张尚仪在赵煦心中,成为一个不可能被纳作妃嫔、但分外亲近的角色。
张尚仪笑道:“官家还不晓得我么?我与官家说事,历来不喜欢添油加醋。皇后对官家的好,莫非我便少说了不曾?”
赵煦放下汤碗,道:“太后生我的气吗?”
“官家是为社稷着想,太后岂会生官家的气?这汤羹,便是太后吩咐我给官家送来的,说是知道官家心里头也不好过,若在花圃池畔转上一天,不吃点东西,伤了脾胃,可怎生是好。不过,我出殿时听见,太后和刘贵妃,都在饮泣。”
赵煦觉得心头最软的地方狠狠一抽。
他拿双掌揉着面颊,喃喃道:“宝昌和福庆,谁去北边,我都心痛。她俩姊妹,自从会叫爹爹,会搂着我的脖子叽叽咕咕地问东问西,就一人一半,占了我的心。平素上朝,或者在政事堂,听那些臣子吵得我头昏脑胀时,只须想想她们的笑脸,我就没那般心焦气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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