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透的被子大概是要彻底报废了,挂在院子里的麻绳上哗哗滴水。吸饱水后可观的份量压低了晾衣绳,接口处绷着一根细细的弦,风吹雨打,摇摇欲坠。
秋时只看了它一眼,就端着热水盆进了房间。宋伶已经按照他的嘱咐换下shi透的衣服,她抱着膝盖曲身窝在掉漆的墙角,是又瘦又小的一团,尖细的下巴枕在同样堪堪欲折的细瘦手腕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像院子里的绳子一样被压断。
大概是要与他不安的心绪相右,“蹦”的一声,院子里的晾衣绳断了,沉重的被子也“通”的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了鸡圈里的公鸡们,它们扑腾扑腾扇动飞不高的翅膀,咯咯哒哒惊叫起来。
秋时的心猛的一跳,没空去管受惊的公鸡,把水盆放下,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向她伸出手来“妻主,到床边来好吗?我给您擦擦头发。”
她动了动,用手臂撑着挪到了床边,她未着鞋袜,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细弱小脚赤裸着,空悬在高高的木板床上。
她乖乖凑过来让他帮忙擦头发,面上不显,时不时晃动的双脚却暴露了她的心情。比起他的妻主,她更像是他的女儿,并且是一个孝顺体贴的好女儿。
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受,帮她准备菜粥,给她擦头发,心里都又甜又涩,仿佛回到了妻主刚出生那几年。只是看着小小的妻主乖乖地躺在他的怀里冲他笑,他就一点也不累了,即便干着繁琐的家务,承担着繁重的劳动,他也感觉到未来充满希望。
那时候的宋伶也像她一样乖,他喂她米糊,她用软软的手指勾着他的衣角;他背着她去河边洗衣服,她眨巴着大眼睛看他,然后在结束后用小手绢给他擦汗。
“阿伶喜欢秋时哥哥,长大后,哥哥要做阿伶的新郎~”
“好。”
大抵小孩子都多变,在后来的某一天,她不再愿意依偎在他的怀里,还和村里的顽劣孩童一起笑话他,说他是不知羞的老公狗。
“妻主,您小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给您擦头发。”
宋伶偏头看他,见他笑得一脸温柔,也不好破坏氛围,说出她根本不是那个人的话来。她小的时候有没有人给她擦头发,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欠了赌债的父亲带着她们母女二人东奔西跑,在她十三岁之前,他们一直过着不安定的生活。
宋伶闭上了眼睛,放软了僵硬疲惫的身子,她用和他一样轻柔的声音回复他:“嗯,那就再次麻烦你了。”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寒暄,却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蹒跚而来,听得秋时鼻头一酸,几欲要在小妻主面前掉出眼泪来。但他早已不是十多岁的少年,而是年近三十的老男人,这个年纪的男人,若是再不稳重自持,未免太不知趣。
“好了,”秋时收起毛巾,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苦口婆心劝慰道:“妻主身子弱,还是避免受凉为好。”
“嗯,我听你的。”她乖乖点头。
她的衣服还是夏装,薄薄的一层贴在身上,就算没有这场雨,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迟早也会受风寒侵蚀。秋时忧虑着宋伶的衣物单薄,却根本想也没想自己就这么一件补丁灰衣,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有。
因为没有被子,总不能让他洗完澡后就这么赤身裸体过一夜,所以只好暂时先穿宋伶的衣服。她的衣服也很旧了,只靠着个男人赚钱,又挥霍无度,不太可能过得体面。
这些天她也看见了,秋时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拿到的钱却只是女工的三分之二。即便这样,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还有个病弱的妻主要养,若是妻主没了,他的生活只会更加艰难。
秋时贤惠能干,模样也好看,要是好好保养一番,绝对是个温柔大美人,也就是原主不当回事,这个村子里多的是女人对他虎视眈眈。收废品的老板就算了,年纪一大把,眼神猥琐,家里还有个凶悍的正夫;赵贤才愚孝,拿不住事,也没几分本事在身上,全靠母父帮衬……
宋伶越想越烦闷,深觉秋时果真如小宋椒一般令她忧心。
眼看着宋伶翻来覆去,有好几次有差点滚到自己的怀里来,秋时紧张不已,喉结微动心跳如鼓。宋伶的身量娇小,胸部也如未发育的女童一般平坦,每每被这样的一具身体压着,他的心里都有一股浓浓的负罪感。
现在穿着她的衣服,尽管他已经单薄到不能再薄,可是宋伶也没几两rou,她的裙子穿在他身上又短又小,裙子下面是他没穿内裤的私处,他紧紧夹着腿,害怕单薄的裙子挡不住硕大的性器,让蠢蠢欲动的欲望污了她的眼睛。
难道他真的是个无耻的荡夫吗?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等待着那个会甜甜地叫他“秋时哥哥”的女孩,她把唯一的红糖馒头分他一半,她蹭他的胸口撒娇,说很羡慕赵贤才说过的大马,于是他提议自己当马给她骑,让她也体验一下。
于是,她坐在他的身上用扫帚轻轻抽打他的屁股,欢快的叫着“驾驾”。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在小女孩充满童趣的游戏中,他泥泞shi润一塌糊涂。如果不是公公一把把宋伶抱起来,捂住了她的眼睛,用脚狠狠踢了他不知羞耻的屁股几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她面前露出怎样的丑态来。
那一年他十六岁,和她现在的年纪一样。他年轻,Jing力充沛,对未来充满了彩色的期待,朦胧的黄,浪漫的粉,还有炽烈的红,他发誓要给妻主绣一件最繁复华丽的婚服,而他以同样炽烈的朱红色陪衬,永远守护在她的身边。
他在日复一日的辱骂和暴力中失去了所有因她而起的色彩,他认为自己失去了对期待的能力,可是他是人,是有血有rou的人,他曾有那样一颗火热跳动着的心脏。只要他还活着,又怎么能阻止心脏的跳动呢。
左思右想得出结论的宋伶贴近了内心苦苦挣扎着的男人,把小小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像把他当做了某种需要安抚的小动物。
“秋时,我们一起努力活下去吧。我不会像以前一样伤害你,我发誓。”
讨厌誓言与承诺的宋伶做出了自己的承诺。她不是讨厌承诺,只是讨厌会被背弃的承诺,有些话,只需要说一遍,却要做无数遍,才能证明它的重量。
“嗯,妻主,您是秋时的妻主,我相信您。”
“真是个傻男人。”
听到略显稚嫩的沙哑声音,宋伶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心里的吐槽说了出来,微寒的雨夜平白多了几分暧昧的气氛。她不是真的十六岁女孩,意识到这话的不合时宜,她摸头的手愣住了。
传说,亡者的灵魂依赖生人的记忆而存在,当世上最后一个挂念自己的人也忘了自己,亡者的灵魂就会消失。凶手蒙上遮羞布,有了新的妻子,父母也有了新的孩子,甚至因为她的死,他们对后来者加宽容,矛盾更少,家庭生活更加和睦。
唯一记得她的人,只有宋椒。她在原本世界的消失,想必就是因为被所有人遗忘了,小老鼠终于忘记了她,有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生活,她很替她开心。她是早已死去的亡者,不该过分强烈地活在生人的记忆里,这样只会为生者带来无尽的痛苦。
她也应该结束被仇恨牵制的日日夜夜,开始新的生活。
宋伶顿住的手改为用力按了上去,狠狠地撸了撸男人因为营养不良而干枯毛躁的头发。
“妻主说秋时傻,那就是傻。”虽然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傻,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仅此而已。
不想破坏难得的温馨氛围,也不想要贴近自己取暖的宋伶发现身下的异样,他辛苦地夹着腿,于黑夜里无声吞咽,喉结滚动,手指紧握,幸福而痛苦的享受着陌生又熟悉的温存。
他想要说些什么,又想起她讨厌轻飘飘的承诺,也讨厌他提到小时候的事情。他的世界从来都是围绕着宋伶一个人,除了这些,他找不到任何有趣的事情可以说。所以他选择沉默,并在心里许下对她的承诺。
就算再辛苦也没关系,就算他是男人而宋伶才是女人也无所谓,他一辈子养着她,照顾她,保护她,绝对不会让她从自己身边溜走。不会像断掉的绳子,也不会像破烂不堪沾满雨水的棉被。
“秋时,我带你去买件新的衣服吧。”
“我弄脏您的衣服,您生气了吗?我会,洗干净。”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男人的身上脏,不能穿女人的衣服,会弄脏它们,应该要给妻主买新的衣服才对,现在买不了好看的,妻主,我会拿钱过来,你不要生气……”
她贴近他,几乎是完全窝在他的怀里面,他的骨头很硬,一点也不软和,不过倒是很温暖。
她轻嗅着他的身体,没注意到刚才鼻子贴的地方正好是胸口,她很耐心的告诉他:“你的身上没有奇怪的味道,你刚刚洗过澡,你的身体很干净,不会弄脏衣服,也不需要拿钱来为我买新衣服。你听见了吗,秋时?”
“嗯……”
男人的声音夹了几分隐忍与哽咽,宋伶抱紧了他,拍打着他的后背:“你是干净的,你不脏。”
不,会弄脏的,再这样贴近下去,往他的胸口吹气,迟早,会弄脏的。对不起,妻主大人。
这两天都是Yin雨天,没办法收割,秋时也难得得了清闲,正好能趁着这个时机去县城给他买件新的衣服。
秋时早早起来,煮了适合病人食用的清淡白粥。又给鸡圈里的公鸡们准备了和好的米糠,他喂食时,公鸡们咯咯哒哒凑过来,其中有一只胆大的直接把脑袋贴到了秋时的手背上。
这些公鸡和它们的饲养人很亲近,秋时用手背碰了碰公鸡鲜艳的翎羽。它们也算是这个家的大功臣了,他们经济窘迫,全靠公鸡们下蛋给妻主补充营养,她蜡黄的小脸终于有了点气色。
鸡蛋不用拿出去卖的话,不久就可以存够满满一篮子,到时候就可以腌咸蛋。他腌鸡蛋的水平一向很好,能把盐分和时间把握的恰到好处,金黄流油的蛋黄和不咸不淡的蛋白,是佐粥的良配。
不知道到时候妻主会不会和小时候一样,趁着婆公不注意,把不爱吃的咸蛋白都挑到他的碗里来,眨巴着眼示意他不要声张,然后在看到他点头后露出得逞的笑来。他当然不会声张,他愿意解决妻主不爱吃的东西,但是如果他主动挑过来的话,就不能看到妻主可爱的小动作了。
一起吃了早饭,秋时有些忐忑地跟着妻主出门了。说实话,自从来到宋家,他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乡镇,或者隔壁乡镇的隔壁,一般都是过去那边捡废品或者给人干活。
那个时候,婆公带着小小的妻主去县城赶集,他负责留在家里看家,准备好一家人的午饭。那时候宋伶还很黏他,她每次都会偷偷给他带一份小礼物,有时是小巧好用的发绳,有时是甜甜的糖果,如果什么都带不回来,她就会亲他一下,软软地叫他一声秋时哥哥。
少年秋时拢起袖口,藏起被锅沿烫伤的手指,半蹲下来与她平视,用完好的那只手摸她的脑袋,微笑着回应她:“嗯,小伶真乖。”
他的小伶真的很乖,她踮起脚尖抓住他的手指,轻轻地给他吹被烫红的手指,他蹲下来看她,她眼泪汪汪地向他承诺:“爹爹说你要看家,不和我们一起去,秋时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带着你去。”
“小伶,我留在家里等着就好,无论多久,我都会等小伶回家。”
宋伶小小的身影走在前面,十年过去了,那个说要长得比他还高来保护他的女孩,至今也没能实现她的期待,反倒是他自己长得瘦长单薄不讨喜,比很多女性都要高。
她长大了,她兑现了她的诺言,带他一齐去县城,给他买新的衣服,好好对待他。只是她早已忘记,这里才是她的家,而枕边之人,正是苦苦等待了她十年的等妻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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