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缯地为引,再趁邯郸彻底无主之际,周人未必没办法再将赵姝送回去。是以,他临行前,才在飨宴上,作此决断。嬴无疾先前设计公子翼时,曾同姬樵盟誓共谋过一回,他对此人的行事韬略多有了解。是以,他一下就明白了,姬樵是在打什么算盘。心底里暗嗤宗周的不自量力,面上却颔首谦和道:“公子谋略深远,将来周赵合一,我亦将秦法废止,尊共主、复周礼!”两人又交锋试探,细说了些诸国的密事。什么燕国宜交,楚地宜分,赵姝听得头大,终是逮着他们歇下思量的空儿,曳着王舅的袖摆直截了当地问:“祖父既分封了缯地,那我何时能离秦?是不是只要秦王点头,我就能同王舅你一道离开。”轿厢内一时默然。反而是嬴无疾轻笑了声,郑重道:“贵甥心怀苍生,亦有为擅谋,如今赵王失了民心,将来贵甥定能有一番作为,晚辈……同母亲,皆会好生照拂她。”这句话赵姝自然听得明白,她漠然转头看向姬樵,见他亦点头时,一时间心底里泄了气般,才晓得什么缯国侯爵的,不过是个不能兑现的空话,她不还是得在咸阳为质!因此车驾停下的时候,赵姝见他们还在不厌其烦地试探,一句话里不知藏了多少弯弯绕绕,她难得在王舅跟前现出不耐失落,直言道:“您的托付殊儿都记下了,我先回别馆安置了。”下了车驾,她一路心事沉沉地就朝别馆内苑行去。已经是三更天了,弯弯月牙儿都到了西天边。她想着今儿白欢喜一场,甚至还莫名其妙得为那人做了那样事,还耽搁了见戚英。大喜之后,若是没能如愿,则常是愈发深重的失望落寞。行至自个儿住的厢房前,她垂头气闷地才一拉开屏门时,眼角便又瞄到一个熟稔至极的影子。不由得反手就推了那人一把,想当然地就斥道:“不是在同舅舅说燕国的事,夜深了,王孙是真有病吗,还要来特地奚落我。”来人轻拢她手,掌心干净微凉:“小乐,是我。” 兄长“小乐, 是兄长来晚了,叫你受苦。”直到这人在廊下将这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赵姝才禁不住浑身战栗了下,她几乎不敢回头去瞧他, 眼眶唰得一下就红了。
别馆虽不似王孙府, 因着自敕造以来就是接待列国使节宾客的, 眼下虽只接待了宗周一国的使臣,平日看着冷清,暗地里守卫亦未必少的了的。廊外只孤灯一盏, 赵姝认出来人后,按耐下心绪, 先是并未相认, 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背着身将人朝屋里牵。屋门闭合前, 她依旧未曾去看他, 而是探了探头朝外确认。“暗卫都去了你王舅的院落,此间只有几个洒扫庭院的婆子, 来前我已着人引开了, 你且放心。”赵如晦立在她身后,语意里是一如往昔的温吞稳妥,只是到底染了三分颓然。就是这么点子颓然, 让他听起来, 无依无恃的, 音调里透出些凄冷零落。屋门阖拢, 赵姝抵着门想要控制情绪, 她两手撑在屏门浮屠鹤纹上,喉间发出微不可查的哽声, 背着身微微发颤。“确是兄长来晚,小乐若是怨我,也是应当。”他音调依旧温和,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失了温度,自身后上下打量着她。听得身后脚步靠近的一瞬,赵姝再也忍不得心中数月的思念流离,极低地抽泣了半记,遂转身一头撞进了男人心口。“兄长……”她抽噎着压着声地唤,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两个字,好似要把缺了数月的都一时补回,“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呀,小晦哥哥。”其实赵如晦早已加冠四年,比赵姝要整整大上七岁,只是他生相偏年轻,虽无血缘,偏一双狭长的杏核眼倒是同赵姝莫名肖似。他容貌秀丽柔和,又常年钻研医理,笑起来时左颊还有个深深的梨涡,他自幼便是明朗温柔的相貌,即便如今年届廿四,亦同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般清瞿。五岁那年,她从公主府拖着戚英仓皇逃出来后,泣血奔至宫门前时,于天塌地陷之际,正是这人,目中悲悯温善将她抱起,叹息着对她说,从今后她就是赵国的嫡长公子,而他是王新认的义子,是她的兄长。少年说会帮她求情留下戚英,最后亦真的做到了。从那年起,赵姝就爱缠着这位义兄,无人处,他唤她小乐,而她则会叠声亲昵地叫他小晦哥哥。两个人长久地拥在一处,没有分毫逾矩,赵姝后背上传来有节奏的轻柔拍抚,一如从前每一回她不高兴的时候。“兄长,你不跟着国师,怎么会到这儿来的?”赵姝泣涕而笑,从他怀里挣出后,仰起脑袋笑着就去捏他脸。此情此景,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这人,依然是闲不住自己的手,她虽是被他明确地拒过,可还是忍不住,对着他就要戳戳抱抱。赵如晦照例是宠溺地任由她动作,也伸手去她额间弹敲了下。“王上信任妖后,师父他被褫夺了封地兵权,流亡入赵了,他忧心寒毒,令我亲自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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