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旗子上了后山,山里树木森森,树底下有很多墓。石碑散布,像树影里一条条剜不掉的创口。
他在摩婆的衣冠冢前蹲下,双手把灵饭供在碑前,张了张口,但欲言又止。
——其实摩婆不是他nainai。不是亲生nainai。
——“他们”走了以后,人们想起来,隐婆死前那天说的是真的。摩婆那个亲生儿子好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小旗子和他父亲“三铁匠”同玉香姑娘一样,是洗清原本记忆后被“他们”送来的。
——这段血缘是假的。
可这么些年的感情是真的。
孩子伸手摸着老人家的墓碑,忍了忍,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头发上一暖,有人揉他脑袋。
孩子一转身,扑进来人怀里。“二姑娘……”
终芒抱了他,却没说话。
小旗子也只哭。
大家的话都比从前少了。经了一场大难,天虽与从前一般晴朗,人心却不再那样明媚,生活要继续下去,需要时间愈合。
也不知是不是可以愈合。
其实,像隐云寨这样,已算是比较平静的地方了,最起波澜的时刻也不过是大家又想起个从前被遗忘的人,到山里来再立一座干净的衣冠冢。
而天下间其他的地方——
妇人一觉醒来,看见眼前丈夫的脸,忽想起多年前两家公子二选一,想嫁的其实不是这个人。欲要离了他,可这么些年相依为命也是情意难舍,不如将就着过。可某日,真正的心上人却又痴痴找上门来。
东家的姑娘看上了西家的公子,东家便使了手段,硬是拆散西家公子与他出身贫寒的心上人,还把那贫寒姑娘害死了。结果某日东家夫人的旧年记忆回来,这才发现那被害死的才是亲生女儿。
丞相府上犯了大错,皇帝要把他满门抄斩,可到了刑场上,皇帝忽地一寒,觉得当初下旨并非自己的主意,正要出声喝止,刽子手已手起刀落,人死不能复生了。皇帝对着满地尸首干瞪眼睛。
……
真是一出出离奇闹剧。虽然天外那双控制世界的大手死了,但人心复杂,世上也并未就太平了起来。
山风吹拂,孩子的哭声渐低了。
小旗子说,“二姑娘,大家都说你是救了天下的大英雄,你把金光闪闪的江山壁拿在手里,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姑娘没说话。
孩子又说,“二姑娘,你真要走?”
“嗯。”
“去哪里呀?”
“到处看看。”
“多久回来?”
“我不知道。”
“大妖怪真讨厌,”小旗子又哭起来,“以前他自己走,现在连着你一起也带走了。”
终芒揉着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她从前便话少,现在更是寡言。从天涯城回来之后,成日里闭门不出,连明一命上门也时常推说不见。
这里是她从小长大、心里最依恋的地方,但——
眼前总是浮现这座寨子尸横遍地的样子。天穹灰暗,到处是腥臭的血,地上的头颅死不瞑目,全直直地盯着她。
——她亲手杀了他们。
虽然后来知道那时剑下死的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复制人,但那感觉太强烈,午夜梦回间仍是一身冷汗。
如今的寨子是收拾过好几次的了,寨人们也重又开始生活,可隐蔽角落里仍时常看得见那时候留下的血迹。
明明是家,却,好像没办法再待下去了。
山风里,一个脚步声渐渐近了。来人很高,长长的影子把姑娘罩住。
修长的手指勾了个蛐蛐壶。
壶在半空里晃了晃,蹭上了小旗子的头发,孩子眼睛看了过去,不多时便不再哭了,被壶中腿肢强壮的大蛐蛐勾走了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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