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有啊,你不就是吗。”
他说:“除了我。”
我抬头想了想,还真没有。
学校里尽是些年轻面孔,最老得也不过是五十岁年纪的校长,我每日路过摆着杂货摊的街,骑着自行车上下学,见过眼球混浊的老者做在马扎上与这热闹格格不入,从没想着上前去问个好。
男女老少都一样,我们都是陌生人,我好像没有必须要认识陌生人的义务。
我问爷爷怎么了。
他说认识老人和孩子是很重要的社会实践,这样能让我畏惧生命,比任何书面教育管用——因为他们就是鲜活的生与死。
不要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提起死后的虚无,也不要用生的苦恶去恐吓初入人世的孩童。他让我记住了。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我刚才和他说的话里好像提到了他的死亡,这是一件并不礼貌的事情。于是我抿了抿嘴唇,说道:“对不起。”
爷爷也笑了笑,又说:“除了我。”
我抬头看着他,听他说:“因为你爷爷不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我心想,除非有一个念想坚定到能盖过这种恐惧,就比如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
我想我还是不要说话了,挨着花岗岩坐下。
我又看到了那行字,这次看它的时候比以往都要认真,一遍又一遍地看,扫过十月,扫过爱人,扫过鸟儿。
我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时间的刻字要比文字浅很多层。下面的时期只刻了一次,而那以十月开头的文字,仿佛被人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岁月的孤岛上坐着一个人,用石头上的划痕来记录日月,四季轮回数年,划痕被打磨成了雕刻。
我看着那工整的字迹,不知多少次问道:“这是你刻的吗?”
爷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觉得呢。”
我点头。
他敷衍道:“那就是吧。”
有一只丹顶鹤展开翅膀,扑打着风,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想起了梦中的场景,想起了俞爷…… 俞老师的事。
我昨晚做梦前,其实有很长的时间都在发呆,我在幻想那素未谋面的俞老师。要不是有那张合照作证,我甚至以为俞尧这个人是爷爷虚构出来骗我玩的。
我问爷爷为什么我爸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俞老师这个人。
爷爷说:“我跟他说,要等你成年之后才能说。”
我不是很明白,但再提出问题时已经被他打断了,爷爷站起来,说道:“俞长盛,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怎么了?”
“去淮市吗?”
“嗯。”
老头很突然地说:“我跟着你去。”
我:“?”
……
写到这里插一句。
爷爷说我得有一个遥不可及却在意料之中的爱人,就像等待候鸟一样。
后来我单身三十多年,对他这番言论有一种又不屑又憧憬的矛盾情感,本已经要打算做一个坚定不移的无婚主义者的时候,遇到了我的那只候鸟。
在我拥有幸福的家庭以及和妻子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儿时,爷爷早就已经去世了。
女儿读初中的时候,重映了一部 4K 修复版的电影,叫做《海上钢琴师》,我平常不怎么看电影,也不甚了解,主要是妻子喜欢,她带着我去了电影院。
看到 1900 在舷梯上望向高楼参差而没有尽头的城市,最终朝船舱回头的时候,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结束的时候也没有缓过来。
妻子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爷爷。
……
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两天后真的和爷爷一起飞去了淮市。
爷爷在北边的寒地里生活了几十年,我爸终于把这尊佛爷给搬了出来,恨不得长了翅膀飞来自己来接。
可是爷爷在机场,望着高屋穹顶,沉默地看着身边走过去形形色色的人们,涌向一方狭隘的出口。就像在看一场电影似的,很久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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