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扇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辟烛?他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大祭司……竟同他是一伙的!?
那鬼言简意赅道:“借血一用。”
“凭什么?”
“小子,不想见辛素心尸首,就别忤逆我。”
辟烛勾着他深入祭堂下方,一盏盏青灯依次点燃,映亮祭堂下巨大的朱砂阵纹。对应其上石像,阵法亦以蛛眼为主,正中兽面纹随光Yin漫漫而磨灭,其下正对一丈见方的祭坛。坛上小盏连接后方血池,隐见一具陈尸浸在血中。
数只恶鬼在他来前肆行无忌穿过骸骨,不及闪躲,被辟烛撕得粉碎。
余鬼哭嚎练练,震耳欲聋。
“聒噪!”
恶鬼脾气见长,稍一动怒,鬼爪就危险地摩擦作响。他强行遏制杀欲,血瞳直直锁住男童双眼,辛扇惊骇失语,神智一丝丝抽离,竟不受控制地走上祭坛。辟烛娴熟地Cao控他的一举一动,辛扇却毫无不适,仿佛这不受控制的境遇已消受了数遍。
是……王家那次,还有……
血滴缓慢滴进小盏,在底部汇成一小滩。朱红色泽在阵法破损处重现,如地龙动土,迅疾连成一脉。朱红印纹如净业烈火,火舌肆虐,百鬼不留。
封印甫经加持,辟烛辄痛得倒伏坛下,手骨在石壁上抠抓出三条深痕,淡金锁链在勉强能算完好的躯体下透着金光,这玩意儿在他体内小幅收缩,继而勒进骨中。
“阿昙……”
阿昙——
残破的魂体无比狼狈地抽搐着,自生于天地,未尝如此强烈渴盼消亡——可他仍有未竟夙愿,不能中道言弃,功亏一篑。
如同经过碎骨重塑那般漫长,有人循烛光走来。
辟烛在恍惚中被人从地上拾到怀里。
他看着长大的少年正捧着那双只剩白骨的手,又哭又笑,几近疯魔。
祭堂深处寂静无声。
(终)
“跪指尚需勤练。跪指不佳,则《酒狂》无味。”[15]
庭里蔷薇欲开未开,东风送暖,静谧安然。
娄昙名指末节已疼痛难耐,他再一试正面跪指,指皮娇嫩,磨皱处再经不得他用力,一下就破了。他蹙眉,犹不合意,抬手欲再来。
师父无可奈何地喟叹:“他人收徒,常苦于治小儿惰性;我倒却相反,要苦也是苦你练得太勤。莫练了,琴予我来。”
他用跪指时一滞,大抵本欲照常正面跪指,又生硬改为名指末节近小指处跪,故他又重新示范一遍,才道:“下次改用此处。这段时日安分养伤,不许碰琴,若破戒了——”[16]
娄昙当即流利地接道:“便十日不得阅谱,扫十日落叶,抄十遍《基义》[17]以为戒。师父你每次都不改花样。”反正每次也不会罚他就是了。
琴师闻言大笑。
……
辟烛为琴灵,最在意的莫过于——娄昙就烛光翻看这曾经秀致漂亮,而今无皮无rou,白骨硌人的手,颤声道:“怎会如此,你……”
辟烛发如冰蚕丝泻在娄昙膝头,温度如他话语一般冰冷:“拜你所赐。厉鬼露白骨,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于我倒有个别的益处,至少不必再与你用一张皮囊。”
封印上咒文还剩两三道即可补完,小盏还余小半未满,察觉娄昙心神激荡,他善意提醒道:“你勿贸然阻断,否则这祭堂之内,就要再添新鬼了。”
无论百年前的晏代宫阙,还是百年后的巫伽祭堂,娄昙向来只有哑口无言的份。赏红蔷葳蕤,共明月琴话的时日,盖以百年参商匆匆一笔抹过去,抹得心境皑皑茫茫。
娄昙觉得五脏六腑俱被掏了个空,虽然他的脏腑早该烂光了:“……我很想你。”
辟烛:“你说什么?大声些。”
“我很想你,也很恨你。”娄昙重复道。辟烛的双足亦渐渐化骨,皮rou覆盖处结起不易察觉的白霜,娄昙哀伤地发现连琴中灵气也无法使之减缓半分,颓然地笑笑。“除却名姓,出身、嗜好、素志——全是你赠予我的,安能不想?我生,短短一十六年,无一日不困于弥天大谎之内;我死,三百余岁后得终一场黄粱大梦,却仍囚于虚妄假象,甚至牵累无辜稚子,安能不恨?”
互相敲击的指骨僵住不动了。
辟烛安安静静,难得没有冷嘲热讽。
“可我又如何去恨?你告诉我……一个养我育我十六年,传我为人处世之道之人,我怎么恨得起来?”这少年低低道,嘶哑嗓音含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你告诉我啊……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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